与今世家人相见,意料之外的热情,给我心下不少慰藉,我抹着泪,笑个不停。一番寒暄后,崔府上下其乐融融,整个庭院都洋溢起温暖的气息。
这时,曹丕突然笑着拍掌,随后便有数名随行的曹兵,将一箱箱物件抬进府内,崔府上下莫不惊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读道:
“汉司空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赏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并四州知名之士,以为省事掾属,匡济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为冀州士首、国之桢干,直言善谏,宜作百官范,特辟琰为冀州牧府别驾从事,赐锦裘一领,青毡床褥两具,官绢一百匹,钱十万,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四副,铃眊一具,错彩罗谷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礼虽轻薄,以天下知孤求贤之意尔尔。”
见崔琰率亲眷府丁叩谢,曹丕上前,折腰作揖,亲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备下晚膳后,对曹丕说道:
“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公子暂栖鄙府,待天明后再出发。”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劳顿,用过晚膳后,在叔母怀中和弟弟们畅叙良久,不觉间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我早些休息。
终于回到魂牵梦萦近九年的崔府,今夜无论如何,我都是无法安睡的。
冷月高悬,星汉隐隐,清风徐徐。
月光皎皎,自窗外洒进,透过帷幔,照在榻沿,像是浸在水中纯洁无瑕的白练,层层叠叠,令人忍不住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年年盼团圆,盼重逢,如今在外游子回归,为何物是人非,帷室凄凉,屋老人亡?
此时此刻,我不禁怀念起前世,与亲人团聚在电视机旁,一起看元宵晚会的少年时代来。
可惜如今的我,身处数亿光年外的时空,早与他们相隔无数个十万八千里。
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我离开那年,弟弟刚好要高考。
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悲欢离合的过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重返二十一世纪,真的再没有希望了吗?
我蜷缩在床角,紧攥的拳头抵在牙缝间,尽量小声地啜泣。
……
辗转反侧,难以安眠,遂翻身下床,披衣出户。
邻房烛火已熄,想是弟弟们年幼,玩累了,不几时便睡入梦乡。后院庭燎亦灭,四处十分寂静,看来仆婢们都已歇下,只我一人,寂悄悄地行走在这漆黑夜色中。
遥遥望见前堂仍有光亮,我提裙过廊,往前院走去。
没想到,今夜不眠之人,除了我,还有那曹家二公子,曹丕。
月华流如水,他一袭玄衣,与黑夜相融,就坐在堂前高阶上,左手虚撑着半边脸颊,右手握着一盏微弱的豆灯,夜风瑟瑟,他的侧影显得无比寂寥。
我抱着一颗好奇之心,轻步从廊角走近他身旁,才闻到浓浓的酒味。
我静静地在他右侧坐下,双臂抱膝,一句话也不讲。
曹丕似乎正想着事出神,突然瞧见我在侧,吓了一跳,无奈地笑道:
“崔妹妹睡不着,也因今夜月光太过刺眼么?”
“不,前庭种了棵棠梨树,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开花?”我伸手指给他看,“喏——就在那儿。
他点点头,似乎酒醉未醒,也跟着我疯言疯语:“已是正月十五,算着日子,也该开花了。”
我掬起笑脸,怅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还有云烟遮着,并不刺眼。二哥,你知道吗,她现在,只需要春风那么轻轻一吹,就能开出满树的白花来,到那时,她像是穿着雪花做的裙子,仿佛在回风中跳舞,真的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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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脸颊微红,他抬头望天,不以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间哪来和煦的春风呢?怕是在这儿坐上一夜,也难见到你说的如此美景。”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长夜虽漫漫,星汉仍灿烂。只要有人愿意等,她就一定会开。”
曹丕莞尔,明显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放下豆灯,双臂向后撑着地,仍旧看向星空,饶有兴致地感叹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花开花谢,何必亲眼目见?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阴之道,常于酒醉微醺之际,出户赏月,纵然夜黑无月,吹吹冷风,也是极好的。寒夜独对满庭幽芳,好不惬意。”
在二十一世纪时,曾听有学者这样评论曹丕的多情:
盛开的花朵隐含着凋谢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谢才落泪,一树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伤神。
我侧着脸,只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阵阵清风吹来,吹得他眼神迷离,头脑有些眩晕,他忽作柔情态,摇着脑袋,柔声吟咏道: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这不是……《燕歌行》么?
后世相传文学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诗,曹丕十九岁就作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谨慎问他:“二哥……又作了新诗么?”
曹丕摇摇头:“适才不过一时兴起,哼了支相和平调的曲子,填了几句辞,但总觉着,还差些什么,等来日有空,再试着填几句吧。”
情绪是常年累积,完整的诗作却还差一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
到底是什么,令他月下独酌,独自感受这薄凉的黑夜呢?
我没来之前,又是谁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这首《燕歌行》的辞呢?
正值青春华年,为何总是感伤年命无常?为何总是追求及时行乐?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那时,我并不清楚,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青年,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
也并不明白,历史上的曹丕,将来缘何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
直到我们两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许久的冷风,他才解下酒囊,喝了几口醴酒,叹息着说道:
“今日十五,原是灯火佳节,街上却冷清至极,挂得起灯笼之户,非富即贵。常听老人们说,在天下大乱以前,元月十五这夜,本该家家户户燃灯祈福,连皇宫寺庙,都须点灯敬佛。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见过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况,那时尚在兖州,全赖父亲击败黄巾,东郡百姓才得以过上暂时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街上花灯一片,热闹极了,男女衣着,充街塞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跳胡舞的,有戴兽面的,有商贾沽酒请路人品尝的,更有倡优当街表演杂技的……
“可惜连年战乱,中原早已满目痍疮,纵是许都,也难再复刻昔年佳节盛况。好在冀州已定,人们重操稼墙,百业复兴。只愿来年,春暖花开时,冀州百姓仍能像从前一样,纷纷上街赏灯,而非闭门,独守幽窗。”
听曹丕说如此,我不禁有些动容,早将先前房中的忧愁抛诸脑后。
“真没想到,二哥对着明月,想到的竟是这般事情,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被他勾起玩乐的心绪,我一转话题,嬉笑道:
“虽不曾见过元月十五的灯市,缨儿却知,二哥今夜不该饮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我笑着撒谎骗他:“是荆襄民间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没吃过吗?”
“不曾,此物咸甜与否?”
“比石蜜还甜呢。”
“那我肯定爱吃。”曹丕笑着举起酒囊,朝我致敬。
我忍俊不禁,蹭近前,意味深长地问他:
“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骨肉至亲,团团圆圆,永不分离。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我一眼,哼声笑了。
他静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阶,负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须借饮食起思?”
我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装醉,恍惚间,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说起酒,骤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收起笑容,心扑通直跳。
“对了,二哥,问你个事。”
“嗯?”
“那夜……在主帐,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回过身来,狐疑地盯着我,试探性问道,“郭祭酒?”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军师……祭酒。”我脸色绯红,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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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亲帐下颇为得力的谋士,此番亦从攻南皮。但因身体不适,数日前已先回邺修养了。说起来,辟召四州名士之策,还是他向父亲提议的呢。若父亲不曾辟令叔为官,兴许你我,还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怀好意地笑着,走上前,坐回阶上。
“缨妹,你流离在外,如何认识郭祭酒呢?”
辟召河北名士竟是郭嘉的主意?真不愧是你啊,郭奉孝。
原来,你早就回邺城了,可惜,这回与你擦肩而过。
你身体……还好吗?
“喂!想什么呢?”曹丕见我神游,摆摆手。
我作泄气状,叹了口气,又对曹丕撒了个谎:
“先前在军营里……听军士们闲聊常提起‘军师祭酒’这个名号,缨儿便想着,怎地会有如此奇怪的官职?莫非是军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哑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首席’之意,‘军师祭酒’为司空府属官,是父亲当年特意为郭先生设立的。”
我轻轻“哦”了一声,表面假装不以为意,却心涌澎湃。
哼,我会仅仅只是听过一个“军师祭酒”么?前世他郭嘉都是我……
“对了,缨妹,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吧?”
我佯装不知,只微笑着摇头。
“你年纪尚幼,这世上很多事情还不懂,但你必须听。你初入我们曹家,有些事儿是必须掌握的,然此番二哥与你说了,他日便不要过问,亦不可轻易在人前谈起,记住了吗?”
我竖起耳朵,乖巧般点头。
曹丕用左手挡住风,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开始自豪地讲起他们家族的起兴史:
“我们曹氏一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父亲自起义兵以来,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十年有六,征张绣、伐吕布、灭袁术、败刘备,最终以少胜多,克胜霸据青、幽、冀、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亲之敌。此非全由人智,赖有天谶——桓帝时,便有善天文者,曾见黄星现于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后,必有霸主,横出梁、沛之间,今世中原之局,便是应谶。”
我忍住不笑,连连称是。
“可直到官渡战前,许多世家大族,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几乎都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也是,沛国曹氏哪能跟汝南袁氏比呢?可袁绍此人,最是沽名钓誉,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什么四世三公,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不是么?”
我敛起笑意,微微抬眸,开始怀疑曹丕在我面前说如此,并非无心之举。
“如今父亲,虽大败袁绍,枭首袁谭,位极人臣,然河北各郡名儒,并未完全认可父亲……”曹丕说到这儿,顿了顿。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谏言的了?
我陷入沉思。
酒壮人胆,曹丕却越说越激动,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争之世,父亲振臂一呼,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父亲鹤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叹服,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我坚信,他年摧灭群逆,平定南北,还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们的父亲!”
我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
见曹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理会我,我只觉索然无味,不禁打了个哈气。
“父亲南征北战,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二哥虽未及冠,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从小,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战事之余,常常亲教骑射之艺。于是我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马上弓……”
曹丕突然黯然伤神,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风却并未停歇,几乎要将烛火吹灭。
我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灯,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我手里。
“君子通六艺,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但在我十岁那年,一次战火中,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在那之后,曹家的一切都变了——”
曹丕取过酒囊,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我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经虽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