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为什么翁翁他会死啊?”
“也许,我们已经到了要和很多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为什么?为什么?谁规定的?凭什么啊?”
……
又是一夜乱梦。
又是一夜惊悸。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贵贱尊卑,将我的心绞得痛苦不堪。
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泪痕,我从噩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帘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你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前世年少的记忆,今生流离的苦难,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伤疤。
可怕的并不是噩梦。
可怕的是,醒来后,现实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你无依无靠,从此还要寄人篱下,伴虎求生。
“缨妹,还未醒么?已经辰时了。”
帐外突然响起了曹丕的呼唤声。
“进来吧。”
说毕,方觉声音沙哑。
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我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我的额温,我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我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我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我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我,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我生身父母的事,因为我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他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阿翁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父亲?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
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
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我没有答案,我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我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我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我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我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我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我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我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
曹丕又狠狠将我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我,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是在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比清醒客观,我却一句也不想听。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设定,我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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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宴会上,令叔敢当众诘问父亲,自是令叔之节,却不知,多年以来,父亲已明施诸多仁政。你若没听过,我便一一念给你听——
“建安七年《军谯令》,抚慰官渡战亡将士亲属,‘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学令》,‘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赋令》,免除一年赋税,百姓无不拍手称颂。后又下新租令,重法扼制豪强擅恣,一改袁氏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之局面。
“世人多言父亲征城掳地,不恤生民,却鲜有人知他亦常发悲悯之心。
“去岁冬日,父亲远征袁谭,百姓拒征椎冰,悉数逃亡,父亲初下令绝不纳降者。然亡者自首时,父亲谓曰‘若释尔等,则与军令相违,若杀尔等,则于情不合’,故而劝他们归去,隐匿山间,莫教兵士们看见。那些百姓谢过父亲,掩涕而去,却终为兵士所获。”
“后来呢?“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曹司空有处置他们吗?”
“没有‘处置’,都放了,你可满意?”
得到这样不正常的答案,我仿佛很是失落。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挣扎,现在都必须去接受现在曹操养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
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是不是只要我谨慎一点,再谨慎一点,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关系,我就会没事?
和曹丕静对良久后,我终于缓过神来,决心面对一切。
“当初公子答应过我,会带我回家,如今……还作数么?”
曹丕环抱双臂,仍在榻沿坐下,语气渐趋柔和:
“自然作数,过几日你便可随我一同回邺城了。”
“我的家,在清河,不是邺城。”我认真地跟他说道。
曹丕眼珠转动几下,旋即微笑,平静地看着我,说:“都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我仰头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恳求道,“我想先回清河,同我那年幼的弟弟团聚,我还想替我阿翁阿母守丧三月,这些,你都能帮我求来吗?”
“我会跟父亲禀明的。”曹丕只淡淡地回应。
我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好低下头去。
“既如此,公子请到帐外等候,我这便梳洗换装。”
曹丕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我额头,满是兄长的“宠爱”。
“还叫公子呢,该唤二哥了。”
这份善意,并未将我的心融化多少,我复杂地看着曹丕那张脸,终究莞尔一笑:
“是,二哥——”
……
漱毕,整容装,我跟随曹丕去了曹操的大帐。
初春的日光并不刺眼,我却怔怔地站在帐外,睁不开眼睛,也迈不动步伐。
仿佛有股力使劲把我往前推,可我回头一看,身后并无一人,只有曹丕在前方微笑招手。
为何这段进帐的路程如何漫长?
我走得极慢。
我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或许,是过去十多年的人生,又或许,是未来十多年的人生。
可我最终只看到——帐中安坐着一个细眼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正披着长袍,在案前俯首捧卷。
我知道,从此刻长跪于案前问安起,我便正式成为曹家的一员了。
那么,我是崔缨,是袁缨,还是曹缨呢?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我恍惚了许多天,更糊涂了许多年。
……
数日后,斥候传来消息,说袁熙袁尚手下焦触、张南二人反叛,来投曹操,袁氏兄弟遂遁逃乌丸。平定冀州自此告一段落,幽州已成为曹操下一个目标。
除了追击袁氏兄弟,还有许多颁令整风之事,一时并不能引军还邺,曹操遂撤了南皮城郊屯兵,欲与一众幕僚入南皮城短居数月。
我的请求得到了曹操的准许,他让我叔父先带我回清河崔府,待他日大军返邺时再一同随往,又令回邺成婚的曹丕顺路送我和叔父一行。
一路虽是平原,车却仍有不少颠簸,可叔父崔琰安坐在车厢内,闭目静思,神情如漳河水一般平静。
我偷偷推开马车前窗,从缝隙中往外瞄了几眼,但见曹丕、曹真、曹休等人策马在前,欢声笑语。车后还有许多随行货物,想来应是曹操赐与曹丕成婚的贵重礼品。
沿途的漳河,倒令我想起那日在曹丕帐中看见的地图,我这才猛然发觉,一条漳河,竟将南皮、清河、邺城连在了一起!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数日后到清河崔府时,已是酉时时分,太阳落山早,城内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我如果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应是元宵。
可为何连崔府这样的大宅院,也不过只挂了两只灯笼呢?
门前铁狮早已锈迹斑斑,院里的棠梨树枝也探出了墙外,在灯笼的映照下,萧条景象清晰可见。府丁打着灯笼,将我们迎进门,若非亲眼所见,这清幽的宅院,很难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后院,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无比熟悉而陌生。
小主,
远远就听见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我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梳着丱发的小男孩,从内院奔出,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和一众仆婢。
小男孩扑上前,紧紧把我抱住,我正错愕间,只听叔父崔琰说道:
“这是你一母同胞弟,铖儿。”
我那小我四岁的亲弟弟崔铖,竟是这般瘦弱的小男孩!
铖儿啊铖儿,数日前在梦中,我们见过面的啊。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泪洒庭院。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铖儿撅起小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清话,“阿叔说过,阿姊一定会回家的,铖儿日日等,夜夜盼,总算把阿姊盼来了……”
我搂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铖儿,不哭啊,回来了,阿姊回来了……”
一抬头,却见楹柱旁还藏着两个文静好奇的男童。
“锐儿,铭儿,还不快出来拜见你们堂姊。”崔琰喝道。
在妇人牵引下,两小童怯怯地走下阶,和我照了面后,又藏回妇人身后。
“这是你婶婶。”受叔父指点下,我即刻行跪拜大礼。
叔母不禁掩帕拭泪,铖儿却带着锐儿、铭儿拉起小手将我围住,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