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狠啊。”王大喇嘛赞叹道:“姑娘确实是大才,能抓准这个时机。那明军是怎么对付的?”
“明军大阵没什么变化,估计也是知道现在变阵有点晚了,反而容易出问题。但他们后军也分出人,准备迎过来。同时,官军主将也带着亲兵,从中军那边,跑到俺们这一翼来了。”
“俺觉得,如果转头拦他们,情况就危险了。官军的精骑肯定很难打,就算拖住他们,和步军一起攻击,估计也很难在官军后军上来之前,就击溃这些人。所以,俺又摇旗传信,下令步军第一行,各队变直队,快步走变冲锋,一定要黏住这些人。俺带着骑兵,先把他们的后军撵走,然后回头过来,把这支骑兵和其他支援的人打掉。”
“步军前行有两千人,各执长枪,齐齐冲上来。俺在前边回头看,都觉得声势浩大。寻常的骑手,看见这种情况,一般只能躲避。就算不怕,也必须认真迎敌,没法分心。然而,官军却不管他们,从阵前一掠而过。这些人不但马术娴熟,胆子也极大,根本不管侧后方的威胁,擦着大阵滑过,直冲着俺这边来了。”
“他们马速也快,很快靠近这边。俺一眼就看出,已经来不及再按之前的计划走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回头去救。结果,俺这边,头刚转过来,官军骑兵就一头撞在俺们马军末尾,还和步军衔接的地方。那边的骑驴老乡和拿长枪的步军,连忙去围攻他们,但官军太强,反而把大伙给杀散了。”
“俺看现在已经来不及,索性不去让步军调整。等他们继续前进,可以敌人后军碰上。这些骑兵,只能俺自己顶住了。俺就让老仙姑再击鼓,迎上官军——他们改为负责主攻,俺们改为纠缠。”
“但说实话,俺这会儿也看出来了,手下这帮乡亲,怕是很难顶住。不过接近时,俺发现,官军已经把旗杆子换好,又有给举起来了——那个藩王居然亲自跑这边,冲阵来了。”
“啊?燕王自己跑过来了?”王大喇嘛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
“俺估计是。”唐赛儿点点头:“虽然很麻烦,但俺当时马上就想到,这估计是唯一的翻盘机会了。如果能在阵前打败此人,哪怕暂时吓他一下,逼他后退,官军都得集中去保护他。这样,多少能得到喘息,指不定还有抽身的机会。所以,俺驱马就朝那边冲过去了。”
“那藩王是个黑壮汉子,衣甲挺显眼的。周围的亲兵倒是真不太多,俺赶紧喊大家一起上。结果,那人真迎上来,俺架枪想刺过去,但那人身长力大,动作还快,伸手一枪,先捅了过来。”
“俺尽量扭身去闪,但这一下还是擦过衣甲,枪柄打在身上,把俺砸得差点直接栽下来。整个脑袋七晕八素的,都没心思想别的了,勉强抱着马,跑向远处。那汉子还转头望这边,大着嗓门喊‘贼将怎还有个娃娃?’看了两眼,转头去驱赶后头的马军了。”
“这样啊……”王大喇嘛和彼得神父面面相觑:“那之后呢?”
“就没有之后了。俺们马军给这伙人杀散了,大伙四处乱跑。俺想回去召集他们,但老仙姑赶过来,啥也没说,就把身上包袱给俺,让俺别打了,先自己快走。”唐赛儿叹了口气:
“俺不乐意,但老仙姑丢掉鼓,抽了俺一巴掌,扯掉俺的披风,自己裹上,就回身迎敌去了。俺只好往后跑。之后,俺就没见过她。”
“这边一片大乱,步军也没顶住。俺们左后方,又有一支官军骑兵,不知道是绕过来的、还是提前埋伏好的,也突然出现,从阵后兜过来。左军根本没能力拦截他们,让这些人也顺利冲向俺们的步军。官军步骑齐进,践踏阵列,四面攻击。那边没撑太久,就溃走了大半,大和尚他们估计也都没了。”
“元军中军倒是反应快,立刻丢下左军那些土人,抽身就跑,所以最后逃走了不少。大先生离中军近,也被他们一起裹着,一路逃到山里。官军忙着收拾四散逃跑的土人,也没有立刻追击过来。”
“哎……”王大喇嘛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是故意说这些……”
“俺知道,不要紧。”唐赛儿却显得很成熟,很快平静下来。
“那之后,大家都知道没法打了。元将倒是比较爽快,没怪罪俺,说这就是单纯打不过,不是计策有问题,碰到这事也没办法。而且,虽然打输了仗,但他们还剩两千多人跑出来,损失也不算大。何况新的机会又来了,能够获得的补偿,足够弥补战争的损失了。”
“这人心态太稳了吧。还剩两千多,都算损失不大啊?”王大喇嘛惊讶道。
“主要是土人丢的再多,他们也不心疼。”唐赛儿摇头说:“他们丢掉了火炮和工程器械,反而走的更快了。元将说,明军虽然胜利,但也看出他们的数量还是不够多。现在附近还有其他义军在活动,在更多援军到来之前,应该也没法走太远。所以,他们要去西边,看看能不能占领几个县城,然后收兵。”
“都打成这样了,还要攻城啊?炮都丢了啊……”彼得神父疑惑道。
“俺也奇怪。但元将笑而不语,第二天就带俺去旁边的县城。他没有穿铠甲,就带着几个人去城外等候,结果,那边的县令居然也跑了出来,和他互相客套了一阵子。”唐赛儿说。
“元将自称是临安林氏,说自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在当地有些家资,元末还曾经聚集义兵,保卫乡里。怎奈朱氏朝廷一直和他们不对付,自从张士诚败亡之后,家族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抛弃祖产,流亡海外。现在到山东来,居然发现,这里的百姓也面对同样的境遇。”
“他说,之前交战时,在阵上遇到了明朝的燕王,有众多亲眼看到的将士、义民可以作证。想想也知道,这点事情,应该不至于一个强势藩王亲自跑来吧?那很可能,他要针对的,就不是举事的百姓了啊。”
“县令听了之后,更加惊恐。元将于是又说,他虽然无能,没能击败明军,但还是可以把诸位绅士,连同亲族都带走。不过海外毕竟远离故土,环境肯定没这边好,所以还得看他们自己乐不乐意。当然,如果答应的话,那边文教不兴,有一大堆教化、管理的工作要做,所以官职、地位,都是肯定会提供的,不会比这边更差。”
“结果,县令都没想多久,就答应下来。元将让他回去,率领亲信、家人,打开城门,自己会带人接应。县令答应了下来,还说城里尚有其他两家绅士,也是累世良善之人,他有把握直接说服他们,一起来投。”
“俺们下午又去城池边,果然看到城门大开,三家士绅百多口人,连同家仆、随从,已经占领了城关。元将派人入城,张贴了一堆告示,又急匆匆地把县衙、仓库等处搜刮一空,在城头上插了大元旗帜,然后赶紧带着这帮人一起走了。前前后后,也就大半天的功夫吧。”
“啊……”彼得神父目瞪口呆:“这都行?”
“没办法,大家都知道,要是不跑,这县令等人,怕是死定了。”唐赛儿也有些无奈:“元将很得意地说,益都以南、胶莱等地的各县,他都派人去问了。所以,说不定还能再进占几次,拉些人走呢。”
“不过说实话,俺是真不喜欢这种事情。幸存下来的老乡们,也很气愤,想要干掉这些人。但元将非要保他们,估计是需要拿回去交差吧。他说,俺们也肯定被明朝盯上了,他的船队还在,可以带俺们走,但俺们也不能闹事。俺这边除了死难的、散伙的,还剩下几百号人,只能答应下来。”
“但俺还是不甘心。这时候,突然想起,之前还有一支明军,现在还躲在南边的城里呢。”
“哦?那伱准备反击他们么?”王大喇嘛问。
“是的。俺们失败之后,不少义军都受到惊吓,散走了。他们现在,应该算是脱困了。藩王级别的大人物来了,之前那个大官,肯定会急着去汇合的。”唐赛儿说。
“俺把想法给元将说,但无论之前支持哪种作战方略的元军头领,这会儿反而都不想打仗了。劝到最后,他们也只同意,把跟着跑出来的那一小部分土人给俺。俺又从残余的义军和他们收拢的土人里,挑出三百多个还有胆气打回去的,去路上设伏。”
“果然,那股明军好像是得到了消息,派出斥候巡查了一天之后,领头的几个军官就匆匆带着亲兵出城,骑着马一路向北。俺们在一处丘陵设下埋伏,成功截住了他们。”
“官军看起来完全没想到,还有人敢杀回来,根本没防备。伏兵一起,官军就惊骇大乱。那个大官骑着马想跑,结果被绊倒在坑里。俺们队里一个交趾土人,趁乱丢出梭镖,把他扎死了。其余的官军也四散溃逃。”
“这也确实出人意料。”王大喇嘛说:“那之后呢?”
“之后,俺带着大伙,按照之前约定,准备去海边和元人汇合。但大先生不愿意走。”她摇摇头:“俺劝他一起离开,说现在乡里的老人只剩下他了。但他说,他也不是求死,而是有些事情必须做。”
“打到现在,俺们的造反也算到头了。但造反之后,还有很多事情。官府对于民间举义,一向是打一下,给一点好处。未来的好处,俺们已经打出来了,但朝廷肯定也要找人来泄愤,好安抚其他地方的官老爷。”
“俺们老家那几个村,必须疏散。被打散的人,也得有人组织,安排大家逃亡,或者躲起来避风头。因为官府很大可能,要趁胜把首义的几个村斩尽杀绝,防止后面有人无穷无尽地闹事。所以,就算能给大家闹来好处,首先也得有人去当这个代价。”
“现在,其他首领或死或散,但还有他在,也可以应付下。他准备安排好这些,就让老乡绑了他去领赏。俺……俺觉得这样不好。”唐赛儿又吁了口气:“但是大先生说,俺活下来就可以了。”
“他叫俺再记两句诗,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说,当时他自命清高,看不起老仙姑,但现在看,俺才是最有天赋的弟子。今后,俺要多学文武技艺,只要能活下去,今后肯定有施展的机会。”
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之后你们就跟着爪哇人走了?”彼得神父小心地问。
“大先生说,只要俺还在,官府就不敢做的太过分。但俺不愿意,说安置的事情,需要大首领亲自指挥,俺必须做完这些才行。”唐赛儿抹了下眼:“所以,俺就请明教的李老二他们帮忙,先带着必须要出海躲一躲的百来号人离开,自己留那儿,带大家躲灾。”
“后来,花了一个多月,事情才安排完。元人的大船队已经走了,只留下征东行省的几艘海盗船。官府诏安了济南那边的义军,打散了明教剩下的那些人,开始到处通缉俺。不过,很多地方,乡亲们都同情俺们。俺就带着几个人,打扮成尼姑,一路走到海边,上船逃亡了。”
“原来是这样。”王大喇嘛看了看她,接话道:“那之后,应该就没什么了吧。你就到我们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