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菩提树存在。它是桑科榕属的一种,在印度自古就很常见,因此悉达多王子才会在菩提树下悟道,就像人们更愿意相信耶稣是出生在马槽里的。”
“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悟道。”罗彬瀚说,“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挖出自己恋人的脑袋。话说湿地附近有菩提树吗?李理?”
李理突然没了声音。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回答。他正要拿出手机查看网络信号是不是断了,她又突然有了回应。
“没有,先生。”她说,“很遗憾菩提树和其他常见榕属植物一样,不能在湿地环境里生长。我也查询了卫星地图和附近的所有销售信息,这一带并不产出菩提木相关制品。”
“没准冯刍星从花鸟市场里搬了一株过来?就为了给周雨一个惊喜?”
“我看出来您已经恢复精神了。”李理建议道,“何不早点回居住点休息?”
夕阳已经微沉进芦苇海的红浪里,这场落日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罗彬瀚知道继续拿着观鸟镜乱看不会有什么收获,可他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很安静——其实不安静,四下里有无数虫子正按不同的声部和节拍搞大合唱——视野也开阔,不像待在封闭空间里令人胡思乱想。
“我们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回去吧。”他说着又拿起观鸟镜一阵张望。湿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笼罩在夜幕的阴影里,他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因为实在太靠近民居了,如果冯刍星给周雨准备了一个非常精密的陷阱,就像当初他们在东沼岛做的一样,那他至少得挑一个离这儿有十公里远的地方。
“您不觉得拖到天黑以后再开车下去有点冒险了吗?我得提醒您这段路并没有照明。”
“李理,这条路最多只有一公里啊。我就算失足滚下去也能滚到民宿门口。”
“是的,可把您送去医院抢救的路就不止一公里了。更别提您的体检报告和真实情况对不上。”
罗彬瀚决定还是配合她。他是该回去休息一会儿,好等着夜里可能会传来的消息。于是他开始找一条对瘸子比较友好的下坡路。从高处看,草丛掩映的泥径颇难判断高低深浅,而且刚才除了吱吱蛩唱和嗡嗡蜂鸣以外,他觉得自己还听见一种悉索爬行的动静。大概率是野蛇在草丛里游窜。
“你记得我把那根拐棍丢哪儿了吗?”他纳闷地问,蹲下身在附近的草甸里踅摸。他很快就看见了一截黑漆油亮的木头柄,伸手把它捞进掌心。一只草梢小憩的蜜蜂被惊动了,扇着翅膀在他掌边盘旋。罗彬瀚定住不动等它飞走,免得无故挨一下蛰。
“先生?”李理的声音从口袋里传来,“您发现拐棍了吗?我认为它应该就在你脚边。”
罗彬瀚没听见她的问题。他还在呆呆地瞧着那只飞舞的蜜蜂。它在空中飞了几圈,又落回草尖上,黄黑相间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摇摆着,向外人比划危险的尾针。其实罗彬瀚根本就没看见尾针,他看的是它的翅膀。真古怪,在夕阳的暗红光调下,他竟然觉得这只蜜蜂的翅膀也是红的。一种半透明的干涸的红。
“李理,”他问道,“蜜蜂通常会离开巢穴多远?”
“取决于蜜源分布。如果蜜源很近,大约是三公里内。”
罗彬瀚站起身往林内走。洋槐的花期早就过了,他边走边想,但是椴树的花期可能还没彻底结束。他一边走一边把手机往兜里揣了揣,确保摄像头没有露在外头。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吗?”
“是啊。”罗彬瀚说,“嗯,刚才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换条野草稀疏点的路下去。”
他往印象中应该是椴树林的位置走去。在民宿边向树园眺望时,他已经知道大致的方向在哪边了。不过他也只是去随便看看。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已经快脱离湿地的范围了,绝对的边缘区域,而且还有人烟。
为了不错过阴影角落里的东西,他又往林子深处钻了几步。这次李理竟没再说什么,任由他继续在即将落日的幽暗树林里乱逛。她可能是明白劝阻没有意义。不过,她干嘛突然非要劝他回去呢?就在他们谈起菩提树以后……
更多蜜蜂飞行的嗡嗡声在周围响起,听起来可能有三四只。罗彬瀚留神去找,却只能在幢幢树影间捉见其中一只。它的样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泽。不过谁也说不准,这里的人可能养了好几种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愈发昏暗,他还能看得清,只是树丛遮蔽住了视野。这些树对高空侦察肯定是个很大的障碍,而且低处的细枝小杈也很多。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无人机能不能应付得了这种环境。李理自己没发话,他也就假装自己没有想起来,就这样一路走到某条人工挖掘出来的沟渠上。
这条沟渠大概是树林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不同树种的分界线。沟底积满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层化在泥坑里的浅雪。空气中隐隐有股他熟悉的香气,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他越过椴花铺底的界线,仰头打量嗡鸣不止的树梢。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个椴花蜜的采集期了,蜜蜂们趁着余晖穿行于枝头叶间。到了夜里它们其中一些可能还会继续工作,毕竟椴花可不会睡觉,但此时此刻它们堪称是如痴如醉,真像一群在狂欢节里喝多了的酒鬼:有一只不停地在树干上爬来爬去,沿着树皮的瘢痕转圈;有一只总想往他脸上扑,带毒针的屁股神经质地一扭一扭;还有一群倒在雪白色的花泥里,细脚抽搐个没完。
罗彬瀚俯身用指头拨弄它们。他又看见两只带红的。一只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只几乎只有翅膀边沾上。它们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只走运,过度受潮的翅膀已经不大飞得起来了,只是顾自在落花堆里癫狂地爬行着。不知是什么问题。这些蜜蜂看起来都有些过度狂躁,就像是要给任何不长眼的路人扎上一针。
罗彬瀚慢慢地站起来。他正结合自己对蜜蜂的朦胧印象做一个数学推测:通常来说,一个蜂巢里大概得有成千上万只蜜蜂,这会儿又是它们业务的繁忙期,树林里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十几万的蜜蜂。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能连续看见三只沾着奇怪红色的蜜蜂,它的源头得有多近?
“李理,”他习惯性地问,“你知道蜜蜂通常会改变身体颜色……”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这阵群蜂嗡鸣中的寂静似曾相识。他掏出兜里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是正常的,只是没有信号。网络信号和通讯信号都没有。这有点不应该,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里。
假如他往回走个几百米,信号大概就能恢复。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想了想,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程序。他以前没想过电子罗盘和实体指南针是否有相同原理,不过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画出来的指针也会跟真正的磁针一样失灵乱晃。
他举起手机沿着树林边缘走。群蜂乱舞时的嗡鸣已经彻底压倒了蛩蝉的余唱,他在乱撞中可能被蛰了两三回,不过那不重要。他一直往前走了几百步,结果电子磁针反而正常了,于是他又折回去,往树林更深处钻去。
半入苇花的夕阳还追着他,从他背后的树隙里望内窥看。那一缕淡光叫这片林子并无阴森之氛,只是静谧得有点伤心。林深处的椴花已经落尽,泥雪地里的芳馥浓郁如腥臭的血酒。他一直低头盯着手机,直到脚边的花泥里露出半条深黑色的溪沟。罗彬瀚用拐棍拨开覆盖其上的落花,仔细地辨认了一回。树林里的空气很湿润,而且不大通风,能干涸成这样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了。
传说有人会在湿地里偷猎。捉住的鸟不见得会活着带回去,尤其是常见的品种,可能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处理处理吃了。他又沿着深沟溯源而上,经过一棵棵低矮的椴树。这些树都很年轻,没经历过几回春秋。它们还需要很多时间把树冠长得巍峨高耸,免得再有他这样的人乱撞乱摸,把摇摇欲坠的椴花又打掉许多,还要伸手往枝叶深处掏一掏,仿佛觉得树荫里头会藏着挂着什么东西。没有。树荫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密集的干涸溪沟从树根中间的凹地里显露出来。
它们多数都被落花盖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时间才行。而且,好吧,他猜一两只野禽的血不够闹这样的阵仗。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没准湿地昨晚刚好下过雨,一点点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林深处太黑了,碎日的残光更容易误导视线,叫他忽略暗处绊脚的枝干。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因为手机的指南针正闹失灵呢。他只能跟着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潮湿的腥气,就像林深处有座无声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雾,而夕阳和群蜂都紧吊在他脚跟后头。
这两个家伙干嘛还不走呢?他觉得很纳闷,因为他以为多数蜜蜂夜里都会休息,而这场落日未免太漫长了。他攀上一处横翘出来的斜坡,想要躲开夕阳的光照,结果发现坡上已经有人占位了。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对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树荫底下——那棵树真是壮实,至少比周围的同类粗两圈,经得起成年人把全身体重压上去。
罗彬瀚踉踉跄跄地走上去,喉咙里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他是真心在笑,因为当他爬上来时,树下的那个家伙正睁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镇静而清醒——好吧,这里大概率就是他们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够医院急诊科用一年。不过猜猜看好消息是什么?这个王八蛋居然还活着。他发现的那些血迹大概率不是同一个人的。冯刍星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竟然连入了套的鸟都打不死。
“去你妈的。”他崩溃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会中这种——”
他的话语扼止在看清情况的一刻。“这到底是什么?”他问道,“你到底又在搞什么?”
周雨依然坐在树下。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从椴树根处发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在他胸前,绝对包括了心脏、肋骨和部分肺脏的位置,现在那里只是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罗彬瀚能透过那个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见他背后的树皮。当然了,甭管一个人心脏长得偏左还是偏右,这伤是早该死透了。可周雨还活着,罗彬瀚都不能说他是在弥留之际,因为他看起来情绪平静,思维清楚,甚至可以说是生机焕发。自从回到这颗星球以来,他从没见过周雨有这么聚精会神的时刻。这家伙的肺估计都被打烂了,张开嘴时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发声。
“……是你先到了啊。”
“你他妈的以为会是谁?”罗彬瀚说。
“总觉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