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听她如此吩咐,便停榻上道:“赩仙夜来岛间,可是海上有何变故”
珑姬道:“此处离外海尚远,子蕴无需多虑。只是今夜偶见大雪,想起昔年往事,便出城外小游。”
她说话之间,信手将桌上梅枝执起,低头端看良久,说道:“我虽长在南岛,实则少时却在青山都住过,从掌教门下学律。山中岁寒早冻,料想苍筤宫外当已梅开。而今无缘一见,实为遗憾。”
荆石忽闻她这般言语,不由微微发怔,不知她是何意指。皱眉想得一想,方才问道:“赩仙可是想念青都故人”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反口道:“子蕴离乡数年,眼下又寄身于此,期年不得返陆,难道并无思念之人”
荆石遭她此问,一时竟无所答,默默思忖片刻,仍觉无以为想,坦言道:“既知各自皆得其所,徒思空想,并无裨益。”
他说完此话,便闻珑姬在那头轻轻吐气,不知是喟是笑,俄而听她道:“子蕴性情淡薄,未尝不为一德。”却再未置余评,又将那梅枝放回水中道:“今明大雪,子蕴勿忘添衣。”
刑石听出她言有去意,正欲起身相送,心中却生别念。稍一迟疑,仍出言道:“赩仙今夜可有别事
珑姬轻啊一声,似甚意外,数息方道:“我本兴起而游,并无他事要办。”
荆石道:“既是如此,望能稍留相谈。”
珑姬微笑应道:“子蕴既不嫌叨扰,我自是无妨。”
当下荆石披衣而起,取得柜上残烛,还待打火照明,但见灯芯红光一烁,无引自燃。他知是珑姬相助,转头称谢一声,将烛端至桌前。待到近处,却看珑姬罗裙纱帔,珠钗坠髻,打扮又与先前不同,倒似宫装妇服,益显其态婀娜丰绰。
荆石不意见此,足下不由一顿,当即别开目光道:“赩仙何故穿得命妇服饰”
珑姬听他问及自己打扮,神情也甚自然,低头端详裙袖道:“此服乃瓴观侯府上老夫人所赠,子蕴以为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却也不便细说褒贬。实则珑姬姿容绝艳,纵然荆钗布裙,亦不损本来风采。此服既出公子虞府上所奉,其色雅淡而不失华富,其形缥美而益衬纤侬,更显斯人出尘绝貌。然而荆石陡然见之,总觉心头异样,不若先前自在,欲问缘由何在,却是自己也说不分明。况且珑姬身为尊长,议论其人仪容,实非礼数所合,当下避而不答,转口道:“我观前日赩仙所穿白衣,形制繁复罕有,似为祭祀之服,可与僬侥国有何渊源”
珑姬颔首道:“是。昔年青都与此国曾立盟约,有掌祭之务,我现执以掌教郁离真人代行,与此国大祭司同位。前几日正值冬祭,我须与他城中祭祀同往执祭,是以连日着那祭装。”
荆石道:“先前观半冥城中诸位祭司,其服似也与赩仙不同。”
珑姬又颔首道:“自然不同。我所代行之职,名唤大魂司,其位虽与大祭司相若,实则并非一事。此因古时僬侥分有两族,一曰溺奴,二曰瓞子。先者生来矮小,模样近似猿猴,多作仆役之用;后者则与我等陆人相似,只是多有银发、白瞳者,是此国中贵胄。国中掌神鬼事者,溺奴称祭司,瓞子称魂司。如今此国瓞子因水土不服,血脉断绝,唯剩溺奴繁养至今,故而魂司一职再无真正人选,只以我青都修士代行罢了。子蕴前日见我所着,实为古时瓞子执祭礼服。此国信奉海神,以白水为其徽征,是以祭袍多取素色,而瓞子旧为贵族,好饰缛繁,却与我青都崇朴不同。”
她一番话娓娓释来,始叫荆石知晓其中缘由。僬侥国与世隔绝,陆中记载本来寥寥,多言其民矮小,至于毛身猴态,已是罕有提及,难辨真伪,更遑论“瓞子”之说。此刻听得珑姬说明,才晓得僬侥尚有这段隐史。如此凝思片刻,又对珑姬道:“依赩仙所说,而今所谓僬民,实是古时国中奴隶。然以我所观,其民体健远胜陆人,虽脾性稍过烂漫,心智实无缺损,何以竟被瓞子所驯瓞子既能立国,其后又如何绝嗣灭族”
珑姬听他连问,却是脸露为难之色,沉吟少时,方才说道:“瓞子绝脉已有千年,其中缘由实难断定,想来许与水土有关。至于他等驯化溺奴的手段,乃是其生来喉嗓通灵,善作幽招之歌。我等陆人听闻无事,而溺奴耳中生有异骨,闻之则痛苦难禁,是以他们畏惧瓞子,奉之为神子贵胄。不过此说乃是古传,究竟真伪如何,却也难得验明。”
两人谈及此处,又是相看无言,对坐桌前,各自有思。荆石虽知明日有事,但见珑姬既来,到底不愿轻别,总须寻些话题,方才不显窘迫。他方获知僬侥国旧事,心中尚在反复酌思,却不敢将珑姬晾在一旁,便自随意问些闲话。既是心不在焉,脱口便道:“赩仙以为公子虞其人如何”
珑姬稍稍瞬目,看向他道:“子蕴怎问起瓴观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