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青登的过程中,她抬起被寒风冻得冰凉的双手,贴上微微发热的双颊,给自己的脸蛋做物理上的降温。
青登感到一股闪亮亮的气息从身后追过来。
这股气息不发一语地站在他的右身侧,与他比肩。
青登转头去看身旁的佳人。
“江户第一美人”的脸蛋,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近得像是可以细数每根睫毛。
左那子感受到青登的视线,但她却像是存心要赌气似的,故意不看青登,美丽的眼睛笔直注视前方。
青登觉得左那子这样的举止,莫名地有些可爱,不禁哑然失笑。
他之所以突然如此强硬地表示想送左那子回家,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缘由,就只是想趁着今夜这难得的能与左那子独处的机会,在左那子的身边尽可能地多待一会儿。
虽然他平日里常去小千叶剑馆串门,但能和左那子单独相处的机会,着实不多。
青登收回端详左那子俏脸的视线,眼望远方的天际,思考能在现在拿来跟左那子聊的话题。
可谁知,左那子居然率先开启话端。
“橘君,你今天让我丢了个大脸呢。”
“嗯?”
青登面露不解。
“让你丢了个大脸?什么意思?”
“你既然懂弓术的话,就早说啊!”
说到这,左那子像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满一样,扭过头来,以一种幽怨的眼神与青登对视。
“我竟然自以为是地向你介绍使弓的技巧……真的是……真的是……”
被羞耻的情感给刺激得一时词穷得左那子,脸蛋憋得通红,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
回想起今夜细心教导青登如何用弓的那一幕幕光景……左那子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登听罢,表情不自然地干笑了几声。
须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与神态的左那子,正色问道:
“橘君,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弓术的?”
左那子自然也是清楚就凭青登那样的家境,不大可能从小就接触弓术,故有此问。
对于青登究竟是为什么会拥有精湛的弓术,她与北原耕之介一样好奇万分。
“嗯……这个嘛……左那子小姐,抱歉,这个我不太方便说。等之后有机会了,我再向你慢慢解释。”
新御庭番的存在,是需要绝对保密的。
而且……青登觉得他即使是说实话,左那子应该也是不会信的。
我的弓术是天章院殿下教的哦!没错,就是那个大御台所:天章院笃姬!
青登感觉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左那子一定会先稍稍一愣,然后用像是看见什么不妙东西的眼神注视他。
倘若将听者换成情感更充沛、敏感的木下舞……那么她不仅会像左那子那样向青登投去异样目光,还会一脸悲痛地说:
“橘君,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和千叶小姐拒绝同时嫁给你,害你想女人想疯了……”
出身名门,涵养高雅地左那子,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见青登三缄其口,她也没往下逼问。
她深深地看了青登一眼后,就道:
“……好吧,既然你现在不方便透露详情的话,那就留到之后有机会了再跟我讲吧。”
弓术的话题,到此为止——紧接着没过多久,两人聊起了别的东西。
这次开启话端的人,仍是左那子。
“橘君,大月小姐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是好友,对吗?”
“嗯?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只是忽然意识到:虽然我和你认识很久了,但我对你的家庭情况以及你的过往,一点儿也不了解。所以……”
左那子讲到这,语音一停,上齿轻咬下唇。
脸上的迟疑之色来回拉扯片刻后,她扬起美目,直勾勾地看着青登的眼睛,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道:
“我想听你亲口说说你过去的往事。”
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事宜,令左那子勐然发现:自己对青登有着好多、好多的不了解。
不知道青登会弓术;不知道青登居然有一个青梅竹马;不知道青登和大月实之间的恩恩怨怨……
这一个接一个的“不知道”,化为了一种奇妙的“挫败感”——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宛如一根扎进左那子内心的刺。
这根刺扎得很深很痛吗?
那倒也没有。
但是难以忽视这根刺的存在。
它就像一捧开在开阔绿茵地里的鲜花。即使想装作视若无睹也无法阻止它一次次地闯入自己的眼帘。
左那子总不禁地想:木下小姐……这个总是看不顺眼地红衣姑娘,知道橘君的这些往事吗?只有我一个人对青登的过往一无所知吗?
左那子越来越弄不懂自己对青登的感情了。
橘君只是个跟我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左那子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但在今晚,在此刻,她产生了极强烈的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位“好朋友”的冲动。
这份冲动像决堤的洪水,一经出现就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这份冲动变幻成无法违抗的行动力,驱使着她的唇舌,向青登发出此等直白的提问。
然话刚说出口,左那子就后悔了。
受从小所学的大和抚子教育的影响,左那子在对待感情问题上,一直是持保守、慎重的态度。
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连一点委婉措辞都不用,就这么大大剌剌地说出这种在当前时代里,绝对称得上是暧昧的话语。
于是乎,大感难堪的左那子在刚吐出这句“我想多了解你”后,就立即彷徨失措地将眼神从青登的身上收回。
目视足尖前的白花花的雪地,不敢再看青登一眼。
尽管刻下的周遭环境很昏暗,但此时正缓缓攀上左那子双颊的那抹羞怯的粉,依旧清晰可见。
青登讶异地挑了下眉,心神一震。
他还不了解左那子的为人吗?
左那子可是个行事作风比性格内向的木下舞,还要矜持的人。
这样的她,竟然诉出如此大胆的提问……
着实是令人吃惊。
既然左那子都这么有勇气了,青登不尽快给对方一点回应,不尽快帮助人家从窘迫的情感中脱离出来,那未免就有些太不厚道了。
“我的过往吗……哈哈哈,这个话题并不会太过有趣哦。”
青登顿了顿话头,一边挖掘“原橘青登”的记忆,一边专心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没多久时就逝世了,所以我并没有多少关于我母亲的记忆。”
“至于我的父亲……他叫橘隆之。兴隆的‘隆’,之乎者也的‘之’。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
“嗯……要我详细论述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简单来说……他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人。”
“相貌普通,能力普通,政绩普通。他在北番所定町回的位置上,一干干了近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的光阴里,他既没有犯什么大错,但也没立过什么大功。”
“除了性格老实敦厚,人缘还算不错之外,我父亲他好像还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
“按理来说,像父亲这样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人,应该平澹但平安地过完一生才对。”
“结果……也不知时结交了损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突然染上了赌瘾。每天都去清水一族旗下的赌场玩得昏天黑地。”
“再好运的人,也不可能会永远赢钱的。因此,只要是沉迷于赌博,终局就一定会是输得倾家荡产。”
“父亲他没用多长的时间,就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并被上了巨额的债务。”
“在我家因父亲的滥赌而变得家徒四壁后没多久,父亲就因得病而往生。”
“再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细讲的了。”
“虽然在父亲沉迷于赌博之后,许多原本和父亲的关系很是要好的人,纷纷疏远了父亲。”
“但依旧有一撮人,从始至终都对父亲不离不弃。”
“比如父亲的那几个老同僚:有马先生、猪谷先生、牛山先生。”
“再比如大月实的父亲:宫川俊造先生。”
“他们不仅帮忙操办了父亲的葬礼,还在之后帮我顶了父亲的差,助我顺利地袭了父亲的官职。”
“可以说,我能够有今天,离不开父亲的这些老朋友的鼎力相助。”
“若没有这些老前辈的帮忙,我现在说不定得靠打小工来谋生。”
左那子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她全程静静地聆听,没插一句嘴。
在听到橘隆之沉迷赌博,害家里背上巨额债务,并于之后因病撒手人寰的这一部分内容时,她扬起螓首与美目,眼望青登。
脸上、眸里写满了惊愕与遗憾。
“那……令尊所欠的债,你都还清了吗?”
“还清了……啊,不。不应该说是‘还清’,得说是被清水一族的雅库扎们免掉了才对。”
“免掉了?”
“嗯。在我声名鹊起之后,清水一族大概是想拉拢、讨好我吧。大笔一挥,免掉了父亲所遗留的所有赌债。”
“这样啊……那就好。”
“总而言之,我的过去基本就是这样了,没啥值得多提的。”
青登微笑,耸了耸肩。
“……嗯……呃……呃……”
举止一向落落大方的左那子,目下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
青登闻声转头,朝她的脸看去。
只见左那子迟迟不肯看向青登。
即使视线在瞬间相对,也扭扭捏捏地移开。
好半晌后,左那子才含湖地开口道:
“那个……橘君……你……你……啊,请节哀……那个……”
青登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左那子这是想安慰他,想为有着这么段悲剧过往的他送来安慰。
“左那子小姐,谢谢你的关心。”
青登笑道。
“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