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轻抿一口热茶,缓缓解释道:“是,小弟在蜀地住了半年,见有人种植此物,便顺手带了些回来,至于冲泡的法子和这些茶具,是在一位隐士处得来的。”
他前世跟着爷爷学过些茶道,也一直喜欢喝茶,后来到了这里,却发现尤其是北方,鲜少有人饮茶,且现有的茶品质极差,又多是作为药用,始终不得他的心意。
后来入蜀闲来无事四处逛的时候,才在蒙山【1】附近发现了可烘焙来泡水的植物,就自己拿回去研究了一下,没想到效果还不错,后来花钱请人上山四处采集,总算积了不小的数量。
至于令张苍眼花缭乱的泡茶手法,那都是前世带来的。而茶具,每一个都是他画了图样找师傅做的。既不便对张苍直说,他索性就找了个“隐士”的托辞蒙混一下。好在张苍不是王宠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也没多问。
先前张苍还以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器皿是酒具,没想到此时才知道,是他所说的茶具:“倒是个清雅的消遣,合你口味。”
有时候安安闲闲地泡个茶,看一本书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赵高也不过就是跟着爷爷看得多了,做得多了,习惯了上手,以致后来没得做,反倒觉得不适应。
虽说人不应该沉湎于过去,但是若真是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没了,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到这里来,总共也没几样供他缅怀的物件,让人做一套出来无非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有那么一个曾经。
考虑到张苍不喜饮酒,用白水招待又寡淡了些,赵高这才想起用茶。二人这么坐在青藤架下品茗聊天,也是别有意趣。
赵高无意提到籍谈的时候,张苍却叹了一口气,难得沉稳厚重的他竟面露不忿之色:“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四处奔波,昨日刚回来,怕是还不知道。赵王血洗太史府,左史他已经……”张苍说完,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赵高无意识地摩挲这手里的茶杯,片刻后才喃喃问道:“怎的……”
籍谈虽然对底下的属官严厉非常,但确是个博学广闻,气韵高古令人敬佩的前辈。当年赵高还是得他赏识才当上文吏,进而有机会将“琅环阁”的藏书看了个七七八八,并有机会遇到赵政。此番听说籍谈出事,赵高自然十分惊诧痛惜。
“赵王换将,举国不满,为堵住悠悠众口,他严令史官不得将此事记录在册。左史愤然相拒,竟招来杀身之祸。原想以左史的下场震慑太史府诸人,却不料这回就连右史也拒不领命。如此一来他恼羞成怒,不顾众臣阻拦,又连杀二十余人。”说到最后,张苍的声音沉得可怕。
赵高放下手中的茶杯,幽幽叹道:“臣职载笔,君举必书。多少史官为此折了性命……”
古有太史伯兄弟【2】不避生死秉笔直书;今亦有籍谈刚正不阿死谏为国。恍然间赵高记起入太史府听到的第一句话:善恶必记,以戒人主。而今竟是说话之人亲身奉践,不得不让人唏嘘感佩。
说完他沉默不语地站起来,张苍亦然,二人对视一眼,朝着赵国的方向,叠手躬身郑重地拜了三拜。
这回张苍肯离开兰陵入秦,赵高猜多半是因荀子已经不在人世,他守足了孝才动身的,怕引他伤感,与之交谈都很注意地避开此节,尽量问些别的。不想此时无意提到籍谈,还是让张苍陪着他伤感了一回,实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那之后二人又聊了许久,有过去的赵国,有如今的秦国,甚至有今后的秦国。直到用完夕食,张苍才告辞离开。
几个月后,秦赵诸地接连大旱,赵国继地动之后又遇饥荒,已是危同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