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七启》既出,毫无悬念地在邺城引起轩然大波。
起因是当日在玄武陂家宴上,曹植凝攒了数年之久的替父分忧之文思,于雨雾下一气呵成《七启》大作。曹氏兄弟竞相传阅后,赞不绝口,连一一向高傲的何晏,都心服口服地承认了曹植挥笔立成的文章造诣,也卷袖搦翰,扬言要模仿一篇。
曹彪、曹衮几位公子则相继抄录数份,并传示邺城仕宦公子,加之曹植原本就在热衷文学的士族公子群中小有名气,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相府四公子响应朝廷最新政令《求贤》作文,逞藻盖压前人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东城门口甚至都有初开蒙的学子誊录《七启》贴在墙上,供过往客商驻留观赏。
东门迎春门,外设建安驿和草市,是中原各处与邺城商贸文化往来都必经之处,曹植平日无差别结交的黑白两道纨绔,不论是懂文章的还是不懂的,都在替他洋溢宣传。动静之大,以至邺城文官无不览读《七启》。在曹植的感召下,邺城文士间掀起一阵“七体文”拟作潮流,都说文人相轻,实际上并不完全出于对曹植的捧迎,而是真正有政治嗅觉的文人,在暗暗角逐较真。
于是短短七天,便诞生了王粲《七释》、杨修《七训》、刘绍《七华》、傅巽《七诲》等优秀拟作。曹植把这些文章韦编成册,一并上呈给曹操,还带领王粲杨修等人一同进相府,为他们褒赞请赏。
这一年,曹植虚岁十九。
起初,见惯了曹植华丽文章的曹操在读完《七启》后,“但微颔之”,只是拍拍曹植肩膀笑着说“吾儿留心国事,甚好甚好”。而在邺城舆论发酵数天后,曹操才突然意识到:在社会相对安定的冀州,文学竟可锻造成一把利器,为他曹家在中原博取声誉,并由文化催化政治,网罗天下名士。
昔年董乱,洛京文客莫不南下荆州避难,如今文坛新秀辈出,不正是重树炎汉文化旗帜的最好时机么?弘农的杨修、河内的司马家、汉南的王粲、汝南的应瑒、河朔的陈琳、青土的徐干、海隅的刘桢,这些都是后起的新秀啊。依着曹植的说法,明君举名臣,刘协与曹操的关系,正是唯才是举的最好例证。
于是曹操觉得自己本身是最大一把文学利器,遂命人私下整理自己年轻时所着述,与军旅所作兵书一道抄录,播传邺、许两城。那些东西,以往只是在文武臣属中流传,而今是时候要将这些文字作用最大化了。
设天网,顿八紘,天下名士应尽入他曹家的彀中。奉天子以令不臣,假文章以招隐遗珠,此番《求贤令》以恢弘之气度扬言“唯才是举”方针,曹操总觉着差了点意思。是曹植,荡袖高呼“世有圣宰,翼帝霸世”,慷慨宣扬曹操“赞典礼于辟雍,讲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华说,综孔氏之旧章”是兴复了汉邦旧秩序的,小儿曹植用文学的力量点醒了曹操——特别关注“天子”。
兴许曹植只是无心罢,兴许汉礼在曹植心目中,本就是从小到大的崇拜和向往。但无论如何,曹操已受《七启》事件顿悟:文坛正统不当在许,而应在邺,借文学笼络士族子弟,培养下一代班子,这是长久之策。
曹操这才真正开始重视起他这个幼子来。
可那日高坐堂上,于诸子前,他仍旧是不动声色地一笑。我遥遥望见曹操对曹植投去悯惜的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怪诞的滋味,只是莫名担心曹操动了把曹植当嗣子磨刀石的心思。
“许都来了天子信使,说要给你们兄弟中三人封侯。子桓——你怎么看?”
曹操冷不防提问,教曹丕吃了一惊。
“封侯?”曹丕讶异地看了曹植一眼,结舌问道,“只因子建……写了《七启》么?连天子也拜读了吗?”
曹操微笑:“自然不是,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侍中郗虑在月前上表给孤加三县之邑,以褒南征荆表之功,陛下改令作封三子为侯之赏。”
三县封侯之事既出,诸子皆炸开了锅,纷纷开始猜测花落谁家。曹丕也掩盖不住喜悦之情,准备好一番敬谢的说辞,正要接话再问时,曹操却笑道:
“然昨日孤已上表,婉拒了陛下。子建——你可知为何?”
刘协改封邑为封侯,明摆着是变相推恩令。曹丕琢磨起曹操拒赏之行,若有所思。
“回父亲,”曹植拱手,似乎真把曹操婉拒理解成了守节,“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季札三让,柳下惠三黜而无怨。父亲为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等兄弟年幼,封侯事更为恩隆过厚。依子建之幼见,父亲不单要让县,更应如前番作文传示众臣一般,精思着作,再推让陛下此隆恩。”
曹操同样以为曹植参悟了他的实际用意,心中慨然。于是又把话题牵扯回他写的《七启》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