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野回到猎场时,太阳正好落山,曹家兄弟与夏侯氏宗亲也陆续狩返归营。主帐前用栅栏围了个坪地,端酒倒水的仆婢们来去匆匆,正筹备着晚宴陈设,帐前玩乐的曹节还朝我们挥了挥手,要上前时却被一旁的秦纯笑着拉走。
我与曹植谈笑着,牵马往马厩处走,边走边留心观察,暗暗思忖:
此次猎宴与会人员,有许多衣着简朴的陌生面孔,料想应皆是谯沛曹氏、夏侯氏宗室。曹操起义兵创业以来,谯沛十室九空,此番衣锦还乡,犒飨父老乡亲,宴聚宗族子弟,政治意味当格外浓厚。
正与曹植说话间,营帐外栅忽起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兵甲哄乱,人群惊惶。凡事总好奇的曹植迅速掷下干草进马槽里,飞奔前去,我亦在其后紧追。
“发生了何事?可是军中又有叛贼作乱?我父亲在何处?”曹植看起来十分紧张,他与人群碰撞,逮着个端盘的小厮就问。
可人群骚乱,帐前侍奉的仆婢无人知晓何事扰乱,而天色已晚,视线又被遮挡。我登上一旁的圆木垛,远远便望见夏侯渊率众从林薮间奔来,身后还有只猛虎追赶。曹丕闻听骚乱,率弓弩手驰援而来,挽弓搭箭,陈列在主帐外。眼见着猛虎就往主帐方向奔来,于是箭矢乱飞,虎不曾射着,反伤了数名小厮。
倏而,一支羽箭在夜色中向曹植飞来,未及我反应,他已被另一人扑倒在地,而羽箭也与我擦肩而过。
“子建!”我疾呼上前,抬头却在箭矢方向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救曹植一命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他反应敏捷,单腿踢出横木,正击猛虎下颌。于是猛虎改道,咆哮声震喝周野,腾跃速度惊人,随军弓弩手中未有射中者。关键时刻,有人纵马追虎,满弓而射,一支射中猛虎咽喉,一箭毙命!几乎是同一时刻,主帐前又有人射来一箭,却射在了虎头之前。
众人举起火把聚拢而去,只见猛虎倒在血泊之中,已没了气息,而马上射虎者,竟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曹植望着那瘫在猩红血液中的硕大猛虎,喟然叹息。
“是称公子射的箭!是称公子射的箭!”
布衣少年在欢呼声中被众人簇拥,高高抬起,他却拔出第二支羽箭,从容趋步上前,与曹丕对揖。在旁人的议论声里,我得知了那个射虎的少年英雄是夏侯渊第六子夏侯称。看来,丕称二人今日在猎场早已熟识。
“世子箭术非凡,今日田狩满载而返。称沾了世子的光,今献此虎皮与君,望世子笑纳!”夏侯称双手捧上羽箭,一番话说得曹丕眉开眼笑。
在火光闪动中,我分明瞧见,那第二支羽箭,与射向曹植的箭身纹饰如出一辙。待回身再寻觅先前那名推开曹植的义士时,却不见了踪影。
这时,曹操披衣从帐内走出,听了来龙去脉后,下阶抚握着夏侯称的双手,将他上下打量,当着夏侯渊和群臣的面赞不绝口。
“好儿郎,不愧为夏侯家子弟!虎父真乃无犬子啊!孤今日又获一虎儿矣!”
夏侯称却惶恐行跪礼:“适才猛虎破围,惊扰了丞相,是我等夏侯族人设猎场时思虑不周,望丞相恕罪,切莫降罪于我父亲。”
“无妨,无妨,”曹操摆摆手,反倒笑指夏侯渊道,“妙才啊妙才,六郎已长成这般高大,孤竟还不知有这样一位壮勇的外甥!”
曹操与夏侯渊同娶丁氏姊妹,丁夫人虽已被休多年,却仍是曹家诸子先主母,更是夏侯氏诸子姨母。一句“外甥”,将原本君臣关系的两家拉近。
“猎场并未圈围虎豹等兽,究竟是如何放进来的?”曹植直言问道。
“四公子有所不知,”夏侯称恭敬解释道,“此虎并非猎场本有,乃是这附近山坳野虎。多年来,谯县百姓饥死甚多,郊野白骨引来虎兕藏匿莽榛之间,并非奇事。此虎凶残,曾伤了不少过往乡民的性命,称久觅不得,今日杀此恶虎,虎死不冤,亦是为民除害矣!”
想起丛林间藏有恶虎,我一阵后怕。
当我与曹植在自以为浪漫自由的荒野谈情说爱时,却殊不知绿植滋荣,乃是贫苦冻馁谯民的血肉所浇灌滋养而成。
曹操忖度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少年的话语,冥想片刻,点头赞道:
“唔,称儿非但勇猛,兼怀仁爱之心。若孤之冲儿尚在,也当如此年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