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指使,缨一人所思耳。”
曹操突然开颜笑道:“引孤之《孙注》谏孤,看来孤真是没白让你留在奉孝身边啊。今日你之来意孤已知,回营去吧,战场之事,孤自有分寸。”
见我一声不吭,曹操拂袖将我扶起,指着帐中墨字长幅说道:
“你可知这些是何人所写?”
我回身瞟了几眼,那些字入笔方劲,中节遒缓,收锋雄峻,笔道丰腴,参以篆字萦折笔画,着墨浓重,粗细不均,气势磅礴,自成一派,没有数十年的练习功底决然写不来。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刻意用力,到底较蔡邕的隶书少了几分优雅从容。料得执笔者是个汲汲于富贵,热衷于干谒求禄之辈,绝非悠然工书之徒。
“缨儿见识短浅,不知。”我心里已有数,却不肯说,也不敢说。
曹操眯着眼盯了我良久,冷笑道:“此八分者,汝可一言蔽之否?”
“龙虎腾踞、交戟横戈、奋研扬波、凶险可畏,缨儿以为,不若草书清俊飘逸、简率灵动也。”
曹操闻言大笑:
“小字虽雅致,终不得大字之势也。此乃昔日刘表门客梁鹄所书,其人自少好书,受法于师宜官,以工八分知名天下,举孝廉为郎,入鸿门督学,官至选部尚书。曩者,灵帝时,师宜官甚矜其能,每书,辄削焚其札。梁鹄乃与之饮酒,候其醉而窃其札,由是书艺大增。当年孤欲为洛阳令,鹄却选孤为北部尉。今荆州平,梁鹄奉书自效于孤,孤谓其曰‘孟皇,今时汝之书法,更胜宜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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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突然提及此人此事,究竟有何用意?是暗示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暗讽我只会临摹他人书法,多年来并未自成一派?还是……说我的小谋小智根本上不得台面?
听曹操这敷衍闲谈的口气,我明白他决然不曾将今夜我一小小女子的警告放在心上,顿时有些紧张,我拂袖拭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缨固知此理,亦明晓克定荆州之日,正是一举平收江东之时,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丞相何不暂罢兵戈,与民休息。‘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方今大战在即,避敌锋芒,伺机而动,始为上策。”
曹操面露不悦:“妇孺之见!孙刘者,愚夫乎?焉能束手就擒?依汝之言,孤南征讨逆,岂非有失天道哉?”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缨绝非此意——丞相顺天行诛,自得道使民同心!”
曹操不厌烦地闭上了眼,作手势驱逐。
我越来越慌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挑明火烧连船的预言。
“丞相!天时地利,我之不具,敌之所幸啊!请丞相细思,江面多风,若孙刘盟军以火计攻我,纵然丞相大军顺流而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终不免灰飞烟灭也,如何不教人心惊?”
曹操睁眼作怒,伸手过来便是一巴掌。
“一派胡言!且不论汝怎能断定孙刘必然联手,冬吹朔风,孤自西而东,若孙刘以火计,起非自掘坟墓?何以烧孤江北之舟?孤新得荆州水军、船步兵数十万,更兼虎豹骑精锐数千,帐下良将谋臣比之官渡时数倍之众,这等‘人和’,汝怎个不提?尽长贼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好个‘顺流而东’,好个‘舳舻千里’,好个‘旌旗蔽空’,好个‘灰飞烟灭’!你是闲得无事,想孤治你个蛊惑军心之罪么?”
我明知失言,惶恐不已,忙叩首请罪:“缨儿不敢,不敢……”
曹操看把我吓得不轻,语气遽然变得柔和,他踱步帐中,慨然叹道:
“缨儿啊缨儿,荆州为中州通衢,乃兵家必争之地,方今水军齐备,楫棹在手,此乃震荡吴会,廓定荆楚之良机。汝学策多时,岂不知战机难得?
“刘琦尚存,荆州民心多附刘备,孤焉不知?可刘备不除,终为孤心头大患,当年,奉孝与公达曾劝孤杀之,孤错失良机懊悔多年矣。
“辽东新定,韩、马之徒狼顾关右,张、刘环伺西土……孤今年,五十四喽,虽位至丞相,却终老骥茕茕,恐年岁不吾与。非孤急功近利,不知‘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之理。只是孤日日等、夜夜等,日日盼、夜夜盼,只望这动乱之世,能早一日实现安宁啊。此一战,孤不想打,也得打。”
我急得眼眶通红,既然道理说服不了,只得搬出瘟疫说,打出最后的感情牌了。
“丞相英明神武,自有论断,辞别之际,容缨儿最后再说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