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轻笑,问他:“重九高会,相约长久,便万事皆能长久么?”
“那就要看‘登高者’如何使之‘长久’了。”曹丕以手背托颊,侧着脸,笑眯眯地看向我。
我深吸一气,抱紧双腿,别过脸去,怅惘感伤。
“猴王出世,坐观沧海,”曹丕坏笑道,“你知道吗,子嘤,适才我从远处望见你一人坐在这儿,真是像极了去年你给府中众人讲述的‘石猴’呢!”
我皮笑肉不笑:“若真是灵猴,只怕此刻的我,仍被压在‘五行山’下,还没取完那西天之经。”
“呵,汝年纪轻轻,背负的是何山?取的又是哪门子经?”曹丕的语气夹着些怒气。
但很快他又露出无奈的表情,远眺海面,慨然叹息。曹丕虽与我非同路人,却知晓我心。
“前日有感于北伐,二哥作了首新诗,就记在了袍角,有兴趣的话,不妨一看。”曹丕小声说道。
我拈起袍角,本不以为意,字入眼那一刻,眼睛却瞬间红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子桓哥,你……你真的写出《燕歌行》了?”
“嗯?你怎么知道它配的是《燕歌行》的曲子?”
“……”
曹丕得意洋洋:“看看,你二哥作诗,还可以的吧?”
我很努力地把心情掩饰好,可却仍不自觉地落了滴泪。颔首低眉,用手掌轻轻摩挲过袍面时,我心底有说不尽的酸苦与欢喜。
前世不曾喜欢上曹植前,我被曹丕一首《燕歌行》深深打动过,那时候还在高中。而在大学期间担任文学社长时,我又在自己亲自设计的宣传单页面加过一句诗,就是他在袍角写下的这句。
曹丕的《燕歌行》,是后世留存最早的一首七言诗。
只听那熟悉的辞句从曹丕的唇齿间悠悠流出:
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
数月所见塞外秋景一一在我眼前重现。那时,我还与郭奉孝乘则同舆,坐则同席,谈笑风生。
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
何为淹留寄他方?
我想起那位思恋心上人的年轻战士,不知此时此刻,他还平安与否?
贱妾茕茕守空房,
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二嫂任霜的姣好面庞忽然浮现,仿佛一闭眼,我就能看见,邺城世子府,从夏夜到秋夜,她都一个人,在后庭踟蹰叹息。听闻出征前,甄妤便又有了身孕,卞夫人可高兴了。
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
是半年前,郭府夜半,某某敲起清音;是那夜塞外,曹丕醉酒在帐下,斜倚弹批把。朦胧中,若见一位闺房思妇,身影俏丽熟悉,却不知是何名姓。她当帷长啸,抚琴拨弦,声声悲鸣。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我会像这个时代的妇人一样,徒坐空室,对月叹息吗?可多年前,清河崔府,我分明在一个皎洁的月夜不眠,揽衣出户,与曹丕在阶前,秉烛夜谈,畅想未来。
曹丕年不过二十一,何以有如此复杂情愫?是出征在外,异地怀乡,眷恋邺下舒适生活?是亲眼睹见战火频仍下,士卒伤亡,谋士陨落,生父嗷泣,遂藉征夫思妇之口,感叹生死无常?还是年已及冠,遍寻无知心妙龄,且于军政籍籍无名,遂感志业难成、理想高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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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桓,说起终日忧惧,终日愁思,只怕你较我更甚罢。
我摩拳擦掌,狠狠咬牙,声音颤抖:
“他也是个凡人,跟那些牺牲在白狼山的战士一样,是某人的至交,是某位妇人的丈夫,更是某个少年的父亲。他就此猝然辞世,多少爱他的人会为他难过,为他伤恸啊……
“子桓哥,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明白一件事儿: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命题都不一样,任何人的人生都是永不交织的平行线,只是因为有共同目标,所以才向一个方向同行。缘分尽了,再多挽留,都是逆天而为。”
“命题?”曹丕有点不知我所云,可我仍自顾自地说起。
“每一个孤单的瞬间,都想过离去。有时候,莫名其妙会掉眼泪,只是因为同情人类,哀民生之多艰。这个“民”,哪里只是命运坎坷的底层人民呢?我常常无端地觉得人活着可怜,因为世界没有永远,再美好的人和事,也不会永远停留心尖。
“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是真的,遗憾决绝终已不顾也是真的。想不清楚的生离死别,梦中绞断肝肠的卑劣回忆,不去放在心上,便构不成威胁。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我只想离开人间,去找我的自由……”
曹丕微微颔首,并未像曹植一样,轻松说尽生死大道理,他露出比我还要伤感的神情:
“其实,吾较子嘤,更忘怀不了这生死之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到底什么,才能使人‘长久’?亲交友朋,百戚宗族,无不一时之伴,何得天长地久?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
……
听曹丕絮絮念叨一些生死之话,又听了《燕歌行》这篇扬世名作,顿时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支起身子,长吁一气,若有所悟。我忽然意识到和曹丕聊此话题,有许多不妥之处,于是打断他的慨叹,改颜笑道:
“二哥此番言语,配上此间风景,倒教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曾赠我一句警言,如今想来,真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