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周围都是人,我却读懂了唐人李华赫赫有名的《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我忽然意识到,山下那是数以千计的性命,竟在一瞬间曝尸荒野!我所站立的地方,不是一座功勋卓着的白狼山,而是生灵涂炭的骷髅山!
胃中忽起巨大的不适,我拼命捂住嘴巴,不想呼吸这里的一丝空气,几近窒息……一个没忍住,胃酸翻涌,将原本空虚的胃吐了个干净。
曹植着甲按剑,连忙上前将我挡在身后,扶我起身,暗声道:“快起来!莫要教父亲看见你这副模样!”
我吐完之后,仍是全身发抖。
“第一次,我也曾这般,以后习惯了,自然就好。”曹植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
“这样的‘第一次’,我情愿不要再有……你不必‘好心’,我这‘懦弱的’模样教司空瞧见了也罢!”
“真是不可理喻,我们曹家兄弟,哪个不是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外南征北战,见惯了这些场面的呢?”
“见惯了生死又如何?很值得炫耀么?”
我甩开曹植的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刚才吐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在黑夜里不易被人看见。一抬头,郭嘉已经站在了面前,他剧烈地咳嗽着。
“缨儿,你可还好?”
“先生放心,我没事。”
“喝点水吧,好受些。”
见此情状,曹植撇撇嘴,按剑返回了曹操身边。望着曹植离去的背影,我沮丧地接过郭嘉递来的水囊,只敢在背地里小心漱口。
众人皆在偃旗息鼓中庆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唯独我苦笑着,觉得自己太另类,不知该如何融入这群古人。
他们是古人,难道你就不是吗?
脑中忽又响起这句话,我心咯噔一声。
…………
初战告捷,袁尚兄弟和乌丸残众往北奔逃,曹军还要乘胜追击,故而数日不曾停歇。而后,曹军稍扎营于白狼县外,暂作休息整顿,点兵清理,恰巧传来后方辎重队已至的好消息,群将振奋,始设宴欢庆首战之捷。
那时方得探清,当日原是白狼水下游路道未曾阻塞,早有虏骑把守,故而乌丸得讯,单于蹋顿亲自临陈,与袁尚兄弟二人共拒曹军。可首战便大败,单于蹋顿被虎豹骑团团围住,张辽挺戈,一下便将他搠死。乌丸虏骑见元首被斩,自然作鸟兽散。
在中原赫赫布衣曹军雄师面前,区区乌丸之众到底还是乌合之众。
宴饮正酣,曹丕却提着酒壶,拉着夏侯尚和我走出帐外,带上卫大哥,说要去寻人。
我们并肩而行,曹丕一路问个不停,无不是斩杀单于蹋顿的相关话题。未尝亲临白狼山一役,他大呼遗憾,于是反复向夏侯尚询问,曹纯部下的虎豹骑是怎么困住单于蹋顿的……看得出来,他颇为懊恼,未能亲眼一睹那壮观的战争场面,而他对张辽的崇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我们走过战俘营,行至伤兵营,只见一处支起的四角帐下,一位将军未解甲卸盔,正蹲下地慰问受伤的兵士。
“张将军,酒未过三巡,辄不见了将军踪影,原是在这儿寻了个好去处呢!”曹丕笑着微微一揖。
张辽回首起身,恭敬抱拳:“见过二公子!”
伤兵们纷纷拜见曹丕。
“各位军兄弟,不必多礼!你们出生入死,连日与乌丸作战,辛苦了!”曹丕招呼着笑道,“伯仁、子嘤,你们瞧,我说对吧,若要寻张将军,到这儿总没错!”
我朝张辽欠身行礼:“张将军体恤兵士,久闻不如一见。”
曹丕笑着搭过张辽的肩膀:“张将军,这边请——”
我们一边在伤兵营附近踱步,一边闲聊起天。
“张将军,可否详述那夜白狼山激战?”
“张将军,你是如何于万军之中取那单于首级的?”
“张将军,快快教我震喝敌寇之秘诀吧!”
……
曹丕虽已二十出头,此时却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对张辽赞不绝口。他跟曹营老辈将军们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听他与张辽对话,仿佛是跟久别重逢的老友交心,肺腑之言倾泻而出,也不管张辽面色尴尬与否,他自个儿从头到尾都是神采飞扬的。我和夏侯尚自然成了‘灯泡’,被撂在一旁,互谈欢笑。
忽而瞥见不少包扎休息的军士,于是我敛起了笑意,叹息罢,发问道:
“张将军,此一役,也算是险中得胜,不知折了多少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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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停下脚步,侧身负手,静静地看着那些孱弱的伤兵,良久方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