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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发出了爽快利落的笑声。
两人入园之后,放慢了脚步,还在原地踱步:
“……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所命,但公子将来是成大业之人,不必拘于俗礼。”
“嗯?先生何意?”
刘桢不紧不慢地说道:“桢察崔氏此女,颇有士人不平之气,若有弯折不屈之志,且与公子俱通文墨,或为当世可敬奇女子也。”
还没等我欣喜过来,就听见曹植冷笑一声:
“先生不知,我这妹妹虽有些才气,到底工于心计,与植,并非同路之人——”
“噢?”刘桢纳罕,“何以至此?”
我原以为曹植会想好再回答了,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其心志软弱,好作空谈,频频怠惰。涉猎虽广,却无一精通;且不治德学,生性狷介,急功近利,颇有不顺,便忿言相讽,似欲以天下为敌,诚与古之淑媛相去甚远矣……”
曹植背着双手,不安分的脚踹着石子路上不安分的石子,他顿了顿,摇头继续说道:
“唉,诗教敦厚温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植未敢忘却圣人教义,一直记得……而我那妹妹,说是背了《诗经》,又背的是甚么《诗经》呢?喜怒无常,扬才露己,志行不相配,总爱在人前燕雀叽喳罢了……”
曹植说毕,拂袖便去,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毫不上心的。
人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却像五雷轰顶一般,瞳孔紧缩,心似火灼,又如坠冰窟,若有窒息之感。
又一次,我自以为最懂我的朋友,堂而皇之地说尽我的不是,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又一次,我自以为最志同道合的朋友,说我与他殊途陌路;又一次,我最在乎的朋友,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亲手毁掉我对他的崇拜与敬仰……
我眨巴着眼,抬头看了看春日的万里晴空,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颓唐地从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上,秦纯慌忙地要将我扶起,却怎么也扶不动。她紧张地看着我的脸色,又急又气,泪眼汪汪地骂道:
“这个姓曹的无礼竖子!他怎能!怎么可以!……我去追他回来——”
“别去——”
声音都在发颤,我一把拉住秦纯的袖角。
“讥讽他人的话,他从来都不曾收回过。”
秦纯不解,我黯然低头。
工于心计,是那夜篝火前我口不择言地宣讲三十六计,戳中了你的道德心肠么?心志软弱,是你时时见我郁郁寡欢,悲观敏感,以为我矫揉做作,故作少年愁容么?
曹植啊曹植,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生性狷介,你到底还是看不起一个千年后的自由魂、放浪魄的,对么?中和诗教?呵呵,可惜了,我不爱那一套呢。说什么古之淑媛,真对不起,我与你理想中的女子相去甚远。
原来不开心时没有收束愁容,在别人看来,也是一种罪过。
我确是要与全天下作对,因为我就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幽灵,我的存在便是你们的威胁,所以我一出生便被你们下了诅咒,让我面对着那判书里冷冰冰的句子,活得生不如死!
泥地里新生的草苗,被我紧攥在手心,那掐着的一团,似已不是新苗,而是滚烫的心脏。
我原以为,我前世万般敬慕的、与世俗殊异的人,他会比这个时代的人更理解我张扬的个性……
我原以为,只要我大胆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他便会对我另眼相看,打心眼里佩服我、尊敬我,他那时常常沉默,没想到竟只觉得我滑稽可笑……
我原以为,纵然此生与他无情缘,也还可作萍水之交的,可他竟无情地在外人面前批驳否定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品德……
刘桢、徐干他们几个,都是昔日我在东阁宴饮上结识的朋友,一来二往,也曾结下些许情义。你曹植可以在众人面前坦言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我并无怨言,可为何转身又在我们共同朋友的面前不念‘兄妹之情’呢?即是我真做得不好,也不该这样背地被议论吧?
子建,真遗憾,我活完了我在这个世界一半的寿命,到底还是给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了。
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我的前生今世,能看见我所看见的,能看见我所经历的,是否还会留些情面?似乎此刻,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这个世界的曹植,真的不是活在我幻想中的偶像。
梦醒了,偶像的水晶雕也碎了一地。
我跟他,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得君讥诮谩骂,予何幸如之。”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秦纯蹲在我身侧,抱紧我左臂,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悲戚道:“阿姊,若你心底难受,便哭出来吧。不能一直这样啊……”
秦纯梨花带雨的容颜,令我动容,感慨万千。
我努嘴笑了。
“妹妹觉得,我会哭?”我拂手拭干她的点点泪痕,认真问道。
秦纯眼睛呆呆的,与我对视了几刻。我习惯地仰头看天,让眼眶中的眼泪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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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亲逝世,蒙受冤屈,心生悲悯……我都会哭,独独不愿,再因未俘获意中人之心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