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过一柱,文士们依次念过了各自的诗赋,在我走神之际,曹丕曹植也念完了他们的《蔡伯喈女赋》,颇得宾客捧赞。
“缨妹,轮到你了。”曹丕浅浅笑。
“啊?”
被曹丕吓得酒醒了大半,我愣愣地将笔头抵在额间,尴尬一笑:“二哥,放过我吧,缨儿不会作赋,此番,委实不敢在蔡夫人面前卖弄……”
蔡琰淡淡地笑了:“无妨,姑娘不必拘束。”
小曹节调皮,转过身来,一眼就瞄到了我纸上的字迹,大声笑道:“子桓哥哥!阿姊写了好多好多呢!”
我连忙给曹节使眼色,还试图遮住乱写的文字。可曹丕眼神之意,倒像是在暗示给我表现的机会。
心是好的,但是,喂!我这些诗词都是后世的啊!不是我写的啊!我早就发过誓不抄袭别人,这都写着玩的,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玩大了,肠子都悔青了……何晏等公子,见我如此窘态,纷纷投来嘲讽的目光。
“好妹妹,别谦虚了,宴上不可失礼,快快出席,念给大家听听。”曹丕催促道。
心跳飞快,可我只好慢吞吞地起身,深吸一气,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向着蔡琰作了一揖,然后展卷始诵,在原来默写的诗句基础上胡乱加了几个“兮”字,磕磕绊绊地念起来:
酃酒美兮斗十千,盘羞珍兮直万钱。
停杯箸兮不能食,首四顾兮心茫然。
忆昔年兮远胡地,伤我生兮经乱离。
渡黄河兮冰塞川,登太行兮雪满山。
帷裳舞兮玉车舆,悲满怀兮载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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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幼我之明礼兮,思过庭而受训。
既工书于隶章兮,又精益乎律吕。
何眷眷之憔悴兮?愍绵绵乎弱子。
仙邀我之登云兮,神恍恍而欲去。
曳霓裳而升天兮,驾鸿雁以高飞。
忽俯视兮雒阳川,地茫茫兮走胡兵。
狼烟漫兮中原火,风吹泪兮过两京。
腥血流兮涂野草,豺狼妄兮尽冠缨。
花溅泪兮感罹难,鸟惊心兮恨戮民。
其实念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后面只潦草地抄了几句宋词。可当我高举着纸张,掩住半张脸,才发现众宾反应都十分冷漠,甚至还有掩袖偷笑的,令我一时很是难堪。
吴质笑了:“此亦可称为赋邪?”
路粹:“遣词虽好,诚无章法可言。”
丁仪:“姑娘会些笔墨,已属难得,然终难比诸公子。”
……
好胜心驱使下,我暗暗揪住了袖口,实在不甘心就如此收场,便冷静回忆了一番易安的词,酝酿罢情绪,假装纸上还未念完,凭空背诵:
仿佛梦魂归乡里,阡陌荒冢残垣,旅葵西风旧衣,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分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帘卷东风似西风,人比黄花瘦。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蓦然回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蓬舟吹取三山去——
我合上宣纸,平静四顾,对上蔡琰的眼眸。见她有所动容,我继续迈前一步,高扬衣袂,朗声念完最后一句:
路难兮?路难兮?行路难兮多歧路,天生我材必有用!
没错,我最后就是在用这个时代稀罕的七言体,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所有人:蔡琰是个坚韧顽强,从鬼门关走过,值得尊敬的伟大女性,她除了背负着你们所谓的传统道德,也是个会伤会痛会难过的母亲,更是个饱经乱离的同时还会悲悯苍生的伟大诗人。
我还想告诉蔡琰:姐姐,其实你很美很美,你不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你有属于你骄傲的才华,即便是女性,天生汝材,也允你在乱世有一番作为。
宾客们都哑然失声,蔡琰上下将我打量,冰冷的一笑,比先前多了一些温情,我虽不敢与她直视,却也努力克制心虚,强作镇定。
曹丕上前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夫人,舍妹年纪尚幼,此篇不成文之赋,既未尝押韵,又似儿戏,不过俚句迭迭而已,献丑了。”
他说着就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退回席中。
蔡琰见我神情落寞,竟起身离席,上前取走了我案上文稿。她看了一眼,便面向卞夫人,莞尔笑道:
“妾身尝闻,司空府中,有女名缨,无师自学先父隶书,小有成就,今日一见,确是如此。妾身今日听了诸多诗赋,唯令女此篇最佳,夫人,今后可需多重视令女教养啊。”
席间哗然一片,争辩不休,既有认可我造词水平的,又有说我语序颠倒,不知所云的。
我汗水涔涔,右眼皮不停地跳动——打草稿时我所书皆是简体行楷,蔡琰为什么要故意说隶书呢?要知道,书法名家蔡邕之女在这种盛大的场合认可一个十几岁少女的书法,对那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耀。更何况,她还当众赞许我从后世偷来拼凑的拙作,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蔡琰,她缘何青睐我至此?
“子桓公子,缨姑娘所作杂言,也并非一无所取,”杨修笑道,“既有游仙,辗转天上人间,又虚实相映,横生妙趣。文末更是十分新奇,陡然升调,催人奋进。赋作缘情,由内而发,何拘章法?可见,夫人所予之评,确有所据。”
前太尉杨彪之子杨修一席话,使得不少许都文人附和,终于让曹丕和卞夫人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不管怎么样,这次文宴念赋,算是翻车出糗了。今日委实莽撞了些,以后再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乱背后世诗词哗众取宠了。想着这些,我将文稿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口。哎,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变成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我才能靠自己的本事写出合格的汉赋与古体诗呢?
可我并不想真的和他们同化。
正当我神游之际,宴席众人又闲谈起来。不知是不是深受文士作赋气氛的感染,蔡琰忽然面向阶下,平视众宾,又转身朝卞夫人一揖:
“夫人,若无司空遣使赎回,妾身只怕再不得重返故土。妾身既感司空赎归之恩,今日置身此宴,见太平盛景,忆及沿途偶得数句,也如诸位才俊一般语盈胸臆,特请笔墨,暂抒忧情。”
卞夫人准求,侍婢随即便呈上布帛、玉砚与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