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见了亲哥,这就把我忘了吗?
门口仆婢进进出出,我端起手,谨慎地避开他们,生怕撞翻大大小小的漆盘漆盒。
大堂宽敞明亮,时辰尚早,此刻并无多少公子小姐到场,卞夫人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们,左右并排摆置矮几,铺设席垫并席镇,且按不同规格摆弄食案餐具。
给卞夫人行过请安礼后,在女婢的牵引下,我于左侧次列次行坐下,曹植和曹彰却在对面首席次座坐下。首席首位留了两个空,想来,定是曹丕和甄妤的。
席座不同,几上食物、餐具也有明显区别,譬如左侧席位,虽与我同在一排,食案上的陈设却是首席规制,漆器颜色偏红,且有彩绘云凤纹,菜式也多了几样。
我低头细看,面前漆案,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只有一盘麦饭,一小盘腊肉,还有一小盘切得细薄的生鱼片。那装着长勺的瓦罐里,不知是菜汤还是肉汤,反正闻着味儿就十分清淡。
失望之余,我反而对曹植母亲油然起敬。
昨夜见她衣着朴素,不佩珠玉首饰,今日寻常家宴,亦不敢奢靡加餐,有半分逾矩。
前世素闻卞夫人以俭持家,以为不过《魏书》美饰。如今亲眼见证了,才知此人,果真不负曹操贤妻之名。
厅堂外,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公子小姐,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们遥遥望见了我,皆窃窃私语。我收回目光,提心吊胆地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敢东张西望,放松警惕。
适才在亭中碰见的五个曹氏公子,此刻也入了堂,除了那偏壮的公子去了末席,其余四人,皆在次席前排坐下,而白脸公子高居首位。
看来,他们在府中的地位,确实非同一般。
俄而,曹操众姬妾亦款款而至,在丫鬟婆子们的搀扶下,她们各自坐定。
夜里看的不甚清,今日晃晃明光下,方觉施朱傅粉的一行女眷,皆上下矜贵,姿容昳丽。但衣着打扮,又说不上奢华,只些许金翠首饰作为点缀,教人看在眼里,是十分舒服的景致。
左侧忽现一丽人倩影,翩然席地而坐。
我端着手,不敢打量她,余眼却瞥见,她悠悠然摇起扇子,不住地打量着我。
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
目光落处,是一双纤纤素手,以及一柄竹篾编织的便面。
扇形不方不圆,扇面有数重纹饰。细看犹见,竹丝盘桓曲折,如虬龙婉蜒,朦朦胧胧,又似红霓氤氲。霜雪般的手腕,随着扇叶徐徐柔转,时而扇来一阵幽风,夹带着似有若无的白芷、杜若香,丝丝缕缕,闻之,若有绮纨拂面之触感。
再往上瞧,只见那姑娘身着绮纱真丝襦裙,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头梳垂鬟分髾髻,耳着明月琉璃珰,眉画远山含愁黛,眸若星璨玉石彩,面比桃花隔叶笑,腰如约素气若兰。浅施绛朱,倚风含露,轻颦微笑,盈盈脉脉。
她就这么右手执扇,左手翘指,虚托着脸,慵慵懒懒地斜倚在案几沿,对着我微笑。
如果说,甄妤的美,是秋叶静落、清雅出尘的美,那她便是夏花烂漫、高贵妍妆的美。
她坐在那儿,精致干净,贵气四溢,不像个公府小姐,倒像个皇家公主。
注意到我这一排皆是曹操之女,我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应当就是曹植的长姐——历史上有名的曹魏清河长公主!
“见过长姊姊——”我于席上恭敬行揖礼。
凡与曹植相关,多少我都了解些。史载,黄初年间,曹丕要治曹植的罪时,曹植还去找过他这个长姐求情。她是曹昂的亲妹妹,也是自小没了生母,由曹操原配丁夫人一手带大。她的养母丁夫人,可以说是曹操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女人,看这光景,她应在府中很受宠,远超诸姊妹。
可她并不应我,反倒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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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悻悻地收回手臂,颔首低眉,不再多言。
貌美心高者,多清冷孤傲,这我是知晓的,只是被人莫名盯量许久,难免觉着浑身不自在。
我寻思着,今日出门前,我洗脸了呀?
正胡思乱想间,最后来的曹丕夫妻二人已登堂入座,卞夫人亦高坐台上莞席,左右各有手持长柄大竹扇的侍女。
满座只差尚未归府的司空曹操,久等未见仆婢通报,卞夫人遂让堂下众人先行用餐。
我端起漆卮杯,正欲掩袖饮水,卞夫人忽遥遥向我招手,命道:
“缨儿,起身先与诸位姨娘请安。”
满堂目光皆投聚在我身上,我的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
我款款起身,蹑手蹑脚来到席央,先朝卞氏行叩首礼。
“是,母亲。”
左侧次席一淡妆妇人微笑道:“夫人,这便是司空在清河新收的义女吧?”
卞氏点点头,命婢女将我扶起,引去左侧列首,挨个给我介绍,我亦依次恭谨行礼。
“环姨娘,生公子冲、公子据与公子宇。”
公子冲?想来她便是曹冲生母了。还有曹宇?听着耳熟,似乎是历史上被曹叡托以辅臣大任,却又因性情软弱而未果的那个。
环氏头插翠钗,黑发分股结椎,倾斜束发,置于头侧,是典型的倾髻。她点头微笑,看着十分面善,明显是个吃斋念佛,温良敦厚的母亲。
“杜姨娘,生公子朗、公子林、公子衮及一女。”
杜氏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她身形高瘦,头戴金步摇,发梳堕马髻,雾鬓云鬟,淡妆相宜,气质如蕙,较曹植长姊还多几分清冷离尘之感。
“尹姨娘,生公子晏与公子矩。”
尹氏年轻貌美,风姿妩媚,隔着食案我都闻着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藿香。她发饰众多,上梳高鬟凌云髻,下着朱红菱纹罗丝锦袍直裾。她斜眼将我上下打量,满脸堆笑,待目光落在我腰间玉佩上,眼神瞬间就变了。
我下意识用裘衣轻掩。
“孙姨娘,生公子上与公子彪。”
孙氏梳着寻常的反绾髻,见我行礼拜见,连忙起身还礼。她神情怯怯,连跟我对视都不敢,平日里,地位兴许一般,应是个老实本分、不愿惹是非之人。
曹上我没听过,可我却听过曹彪啊。曹植后期写的五言诗代表作《赠白马王彪》,不就是写给他的么?
……
行礼请安罢,我刚端手起身,就听得尹氏笑道:“大夫人,妾身早就听闻,昨日从清河来了位女公子,原是她呀!适才落座,不见起身相迎,知道的,只当公府小姐年幼;不知道的,还以为司空府又多了位恃宠而骄的歌姬呢。”
席末姬妾皆笑。
我警惕抬眸,仰起脸来。
尹氏瞥见我的脸,惊道:“哎呦!这额间怎么还有块疤呢?”
堂内气氛紧张起来,尹氏扭头跟孙氏说道:“小小年纪,就留了疤,将来该如何是好啊?妹妹,你说呢?”
孙氏低头汗颜,不敢吱声。
那疤是去年在袁府门槛上磕的,早消散了不少痕迹,有额间碎发遮着,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尹氏,她是向来如此,还是有意针对?
“模样倒还算周正,”杜氏淡淡发言道,“只是瘦弱了些,肤色欠佳,想来也是流落在外时,受苦导致了。在府中养上几年便好了。”
“唉——”座中尹姨娘故作愁容,轻摇便面,“说起这流落在外啊,她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好好的名门贵女,竟给人当了下贱的婢子,流落街头,与乞丐争食,阿翁阿母又被克死了,真是可怜见呢!……缨儿,来,到姨娘这儿来,让姨娘好好看看你。”
我握紧双拳,深吸一气,勾起一个微笑,艰难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