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坊市分离,权贵与平民也根本不可能同居。
曹植刚才说,自东门进则径直过市,想来,必然有条大街是东西走向喽?而这条市街足以行军,极有可能就是贵族与庶族居所的分界线。
曹植还提到,城北守军颇多,如果没有猜错,曹操定会将凯旋师旅安置于城北大营。
早听闻,官渡之战曹操攻下邺城后,便将司空府与下僚官署,一并从许都迁至邺城。
汉承秦制,以右为尊。中国北方建筑,又多依坐北朝南之法。建安文学有“西园宴会”之说,无疑,城北及东,当为州牧府宅及冀州官邸。
这样就好玩了。
“缨以为,父亲携诸将自北门归邺,乃为全军所忧也。诗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自古沙场征伐苦,父亲不愿扰民于市,更眷顾兵将盼归定所之情,遂南面而行,既示我军凯旋,又可以最短之径直达官署与驻营。
“古者,有‘圣人南面而听天下’之说,父亲固有‘上德’,如何不能‘南面称孤’呢?”
《东山篇》创作背景,乃是周公旦东征。诗言战卒思乡之情,亦道战胜归来之喜。
《尚书》有载:“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东征,三年践奄”。
南面称王,北面称臣。
曹孟德,你奉天子以令诸侯,常以周公自比,如今灭袁平叛,一年折返,你懂我的意思。
那时,我还有些庆幸,叔父崔琰尚留在清河处置搬迁事宜,并未同行回城。否则,他听见我这般说辞,不知又该何等震怒。
是的,被崔琰批判过的,我还敢犯。
我那时单觉着好玩,仅此而已。
此言既出,曹操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孺子,甚矣,汝之仁惠!”
大部分文臣幕僚应都是附和称善,但也许荀攸的脸色会有些难看。
“南面称孤”含帝王之寓,由旁人说来兴许难逃谄媚之嫌,但从一个稚女口中轻快说出,反倒令人觉得是童言无忌,有口无心,恰到好处。
我窃喜之余,不禁努努嘴,耷拉着肩,撸了撸皎皎毛茸茸的兔头,以平复心绪。
“缨妹,还藏着不肯出来与众人相见呢?”曹丕在车外笑道。
车外仆夫闻言,即拉开前车门。
凉风入怀,视野明亮,我一眼便与那白衣少年对上双眸。
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他真的有一双好生漂亮的眼睛。
絮絮飞雪中,曹植的两颊被风吹得通红,笑起来,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他是在笑,笑得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
看得出来,眉目间,似乎因我抢了风头,而藏了些许嗔怒之色。
我微微颔首,亦回敬了一个颇含深意的微笑。
那不是仇怨。
那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暗中幼稚地较劲。
我挑了挑眉,下一秒即别过眼去。
目视着曹丕款款走来,不知为何,我顿生局促之感。
曹丕立于辕木之侧,风度翩翩,俯身朝我伸来右手,浅浅一笑,点头示意。
他小声道:
“走,二哥带你回家了。”
曹丕的声音很有磁性,若有一股稳重之气,吹走了我所有不安和疑虑。
我微微欠身,探出车门,一手抱着皎皎,一手信任地搭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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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丕的搀扶下,我提起红裘,跳下马车,站得稳稳的。
我旋即整衣,端正仪容,任由曹丕牵着小手,来到曹操跟前。
曹植突然随性打了个喷嚏,他抬起食指,刮了刮鼻子,就傲然地抱臂站在曹操后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红了脸,低着头,把皎皎藏进布囊,紧紧拽住曹丕的袖角,往他身后藏去,只敢用余光偷瞄那对父子。
他仪容清秀,比我高得多。
他白衣红襟,穿得极其素净,倒将我一身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比了下去。
没想到,第一次与曹植会面,我竟以衣绣相见。
他站得笔直,其气宇轩昂之态,倒真与我前世想象中的贵公子一般无二。
那么,他的脾性,他的三观,也跟我前世想得那样么?
现实生活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不敢往下想去。
我根本不敢奢求与他有相处的机会!
自打知道自己是清河崔氏女后,我就一直恐惧面对他。
曹丕似乎察觉出了我的不安,却只当羞怯,于是笑了笑,反手将我推搡着上前,我颔首低眉,一声不吭。
曹操叉着腰,神采奕奕道:“植儿,此即崔公从女,今后汝之女弟,姓崔名缨。”
想到在曹操面前不能失仪,我鼓足勇气,向曹植行作揖礼:
“缨儿见过四哥——”
曹植虽笑而不语,却立刻礼貌地倾身作揖。
他什么客套话也不讲,直接开口问我:
“妹妹读的是鲁诗还是韩诗呢?”
我想我大部分学识来源于后世,只老实交代:“毛诗。”
曹植却有些轻蔑地哼声笑了。
他昂起头,定睛说道:“数月前,二哥早跟我提起过缨妹妹,夸尔何如何如,‘熟读诗书,府中姊妹皆不能比’,今日一见,果真无差。只是你四哥心傲得很,素爱与人论辩,今后行止同处,少不了和妹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倘若妹妹学问不济,被四哥惹哭了,又说我欺负你,跑去父亲跟前告状,如之奈何?”
曹丕忍住不笑,环抱双臂,后退一步,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我看着曹植纯真的眼睛,哑然失笑,毫不客气地用《论语》反击了回去:
“四哥曰‘如之何,如之何’,缨儿‘末如之何也已矣’!”
刚认识就来个下马威,想先发制人,甩过一堆“如”啊“何”的,搞得我头晕,你问我以后起了冲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呢!
曹植愠怒,眼光落在我斜挎的布囊上,于是指罢,故作惊喜道:“妹妹囊中之物‘深藏不露’,莫非是送给四哥的见面之礼?”
我故意装傻:“囊中并无他物,只是棠梨,你要么?”
曹植被我气笑了:“我说的不是‘梨’,是贽见之‘礼’。”
“是‘礼’呀!缨儿准备了棠梨酒,对四哥可是‘礼敬’得很呢。”
曹植一听是酒,竟瞬间将我的酒壶窃出,背过身去,还在两手间交替,饶有兴致地赏玩起来,我伸手欲夺,他倒高高举起,让我踮脚也碰不到,还跳躲在曹操背后,坏笑道:
“缨妹妹,此棠梨酒,可甜否?”
“还给我!”
“妹妹既准备了‘梨’送人,岂有归还之‘理’呢?”
“……”
我鼓起双腮,气得说不出话。
旁观众人,见此孩童玩闹场景,皆忍俊不禁。
曹操笑着嗔怪道:“植儿,不可对你妹妹无‘礼’!”
“父亲,孩儿有礼呢!”
曹植敛笑,端正地不服气道:
“缨妹妹忘了备礼,孩儿受母亲指点,可是精心备过礼呢!”
“哦?”曹操迷惑。
曹植仍旧含带笑意来到我面前,却并没有归还棠梨酒的意思,他问道:“好妹妹,四哥再问你一回,酿此酒之棠梨,可甜否?”
我撇撇嘴,不想理他:“四哥自可尝之,何来问我?”
曹植忽然颇有深意地问道:“那缨妹妹,汝可有佩玉邪?”
我瞟了眼他腰间佩玉,一时不解他这句没来由的话,冷哼一声,只敷衍着答道:
“玉石温润,那是君子才有的物什,缨儿一介女辈,哪能跟四哥相比呢?随意佩戴,于‘礼’不合。”
曹植摆手,怪笑道:“诶——不然。《玉藻篇》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缨妹妹既熟读诗论,学媲君子,如此,何以不能佩玉?”
奇怪,听他赞美人,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见曹植取下腰间那串玉组佩,竟像个翩翩君子一样,亲手为我系在腰间。
那是一串典型的汉式玉组佩:云形玉珩两块,半璧形玉璜两块,磬形玉珩一块,底部还有玉珠两颗。通体翠绿,并无纹饰,摸上去温润清凉。只是多了玉舞人、玉环、玉觹和冲牙,显得过分华丽,若能去掉这些繁缛的的装饰,仅留个“豆”字形,那才真的叫小巧别致。
这玉组佩看着十分眼熟,却因紧张,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不好推辞,有点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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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后退两步,得意洋洋,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
“诗有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诗又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戴了我曹家的玉组佩,缨妹妹从此便是我曹家之人,更是植儿永远保护的妹妹。妹妹且请放心,日后共处,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真的吗?真的吗?
曹子建,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
闻此童言稚语,我只敢用眼神质疑他。
曹操大抵是懂得曹植用意了,与旁侧诸将,冁然而笑。
玉组佩又名杂佩,《女曰鸡鸣》原诗中的“来”字,本是借用作“赉”,是慰劳、关怀的意思,曹植却故意读成“到来”的“来”。《木瓜篇》更是《诗经》里的赠答名篇。孔融四岁让梨,曹植年纪虽小,却愿意将自己的玉组佩赠与初次谋面的妹妹,并巧化诗句,可谓礼数周全。
我隐隐约约察觉出了,曹植,这是想与我较量诗、论之学呢。
毕竟他才是“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的曹家神童,如今突然又多了这么一个年纪相当也读过诗论的妹妹,自然不甘心,自然是想要在众人面前压我一头的。
到底还是童真未泯,这位总角少年,成功取悦了他的叔伯长辈们。
曹操可是盼不得曹植有口无心,说出“曹家之人”那句话呢。
“难得你们兄妹二人如此投缘,植儿,缨儿,日后府中修习功课,还须相互砥砺才是!”曹操捋须笑道。
“孩儿记住了。”
猛风骤起,雪势加大。
一旁的曹纯按剑笑道:“兄长,且休罢,不可再聊了,沙尘尽入口中矣!”
众人皆笑,曹操遂与诸将携手相将,徒步入城,一路谈笑,曹氏兄弟亦并排而行。
……
此刻天气虽冷,气氛却十分温馨。
我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却一言不发,曹植一边牵马,一边不停地发起话题: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连一个谢字也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