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发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
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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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对比了下叔父案上字迹,我确定无疑:这里所有郑注抄本,都是叔父崔琰亲笔所录!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发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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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长姐如母,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乱世好好保护铖儿,把他当做自己前世的亲弟弟一样爱护。
铖儿听了撅起嘴,很是难过,他指着地上的九连环,说:“阿姊,这圈圈套套,我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