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可又还记得,当年董卓火烧雒阳一事?”
“自然记得,孤焉能忘?”
“昔年董贼惧关东诸侯军威,徙都长安,纵火焚烧京洛城池宗庙,太学遂废,石经因而受损,些许残块辗转流落各州郡。民女正是在南阳刘家为婢时,偶见堂前一块蔡书残碑,故在闲时,常多操练。”
曹操与文武群臣闻言,皆是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知道,我的辩解并无多少说服力,可事到如今,我无能为力。
“汝小小年纪,何以知昔年诸多战事?何有此般毅力自学书道?”曹操总能问中我的要害。
我再拜叩首,磕磕绊绊地答道:“位卑未敢忘忧国,民女所言,不过道途听说耳……至于书法,民女自幼习之,已成习惯,想学时自是不难。”
帐内不知哪个粗犷的武将,忽然喝道:“小小年纪,竟能识得途辨向,远涉千里寻回故里,说来真是可笑!既是清河崔氏,缘何又出现在在袁府,分明有假!曹公,这女娃莫不是袁谭私女,破城那日,故意冒充清河崔氏,诓骗二公子保命呢!”
“就是!此女即便真是崔公女侄,也曾身没奴籍,崔家人如何能认?”
“依我之见,这女娃适才在帐外,定是存心射箭,欲谋刺曹公!”
“对!说得对!”
“……”
帐中讥讽嘲笑质问声连成一片,几乎快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将目光投向曹丕,他也狐疑着沉默不语。
曹操犯了难,正不知将我如何处置,荀攸忽而发声道:
“明公,依攸之见,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出一族,皆世代传习儒典,素有儒家文林之称。书艺,末技者也,不足称颂,此女既言幼年曾在崔府熟读诗书,明公何不考问一二?书画易练,学问真假,一试便知。”
我满怀感激地望向荀攸。
曹操抚掌而笑,他斜着身子,慵慵懒懒,半坐半倚,拾了些炒熟的豆子,边吃边问:
“如此,孤便来考考你——就以此次春猎来说,你可道出什么所以然来?”
嗯?曹操这……莫不是要考我古人的生态环境保护观?
为了尽快摆脱困境,我不假思索地道出高中课本那烂熟于心的句子,将问题抛了回去:
“回司空,‘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司空心底,自有狩猎择取之道。”
曹操像个老狐狸一样眯了眯眼睛,又将皮球踢了过来:
“游猎虽为娱业,亦有规绳矩墨,汝可知吾等猎杀的,都是些何类禽兽?”
既问猎物种类,定然不是鸟虎雉兔那么简单,我想起《尔雅》的只言片语,应答道: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古人常言‘顺天则时’,诚如是,四时节气不同,田猎中,箭矢所指目标则异。当下寒冬新过,孟春初至,垄野庄稼方长,故而彼践踏农田之害兽,当为首选猎物。”
“汝知所猎兽禽之雄雌否?”
曹操此问,险些让我呆住,旁人都为我捏把汗,我顿了顿,沉声说道:
“‘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春来,百兽繁衍,司空此行春猎,定知未可竭泽而渔,而去放已妊者,故载运回营之猎物,多为雄兽矣。”
言毕,惊叹满座宾朋。
曹丕未曾料想到我儒经运用如此自如,投来赞许与另样的眼光。
曹操笑弯了眉眼,连连点头:“‘林麓川泽,以时入而不禁’。孤所奉之道,悉如你言!”
我浅浅笑,将手心的冷汗攥紧。
“既诵读过儒经,想来诗亦学得不错,孤且考考你——‘鸢飞戾天,鱼跃在渊’一句出自何篇?”
这是一道送分题。
“《大雅·旱麓》,章三首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没想到曹操接下来却冷笑:
“你说你是崔公女侄,可知令叔曾从师郑司农否?”
“民女自然知晓。”
“孤前日夜读,曾见郑司农笺云‘飞而至天,喻恶人远去,不为民害也;鱼跳跃于渊中,喻民喜得所’。然注《中庸》时,玄又道此句‘言圣人之德,至于天则鸢飞戾天,至于地则鱼跃于渊,是其明着于天地也’。今有鹰低翔而至孤营,岂谓孤为无明德之恶人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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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是善是恶,你曹孟德自己心里没数么?
后人争论不休,尚且对你褒贬不一,我又岂敢当着曹营众人面,妄自臧否?
这曹操,分明想要刁难于人。
可恨我素来不爱看什么经注,后世也只是泛泛读过几页什么十三经注疏,什么清人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又不曾细读过什么郑玄笺,考问这个简直要我命!一时间,我有些凌乱,甚至开始嘀咕着什么“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来使自己心绪平静。
原来,绕来绕去,曹操还是要拿我帐前射鹰之事做文章,那接下来这番作答,已非考问学识那么简单,必然要万分小心,迎合为主。
既然基础知识未扎牢,不如投机取巧,说些曹操爱听的话。
曹丕见我沉思许久,正要替我解围,我即刻发声道:
“回司空,郑说不足为信,缨另有别解。”
此言既出,曹丕都愣住了,席间儒生更是发出嗤笑之声。
“噢?”曹操挑了挑眉,“孺子,尔何敢质疑郑笺有误?汝可知郑司农何许人也?”
我哂笑道:“郑公者,自是当世儒师,汉世经学巨擘。然,郑公,便不会有错吗?”
席中群儒已坐不住,曹操脸色却十分欢愉,我继续说道:
“《旱麓篇》乃文王祀礼以求福事,缨以为,欲解‘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还应结合后句‘岂弟君子,遐不作人’。由是可解作‘君主惜才爱才,愿培育青年才俊,以光祖业’,毕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至于今日,忽有苍鹰低翔而至帐外,非为垂暮将死之因,乃天下动荡,贤者‘逢时不祥’,故而‘鸾凤伏窜,鸱枭翱翔’。龙搁浅滩终为龙,虎落平阳终为虎。鹰飞九天,虽不及鲲鹏扶摇万里,犹能施翮高翔,纵然垂暮,亦非学鸠斥鷃可比也。以民女为例,虽入奴籍,仍有清河崔氏之铮铮铁骨,既如此,司空何所疑难?
“贾生又曾于《吊屈原赋》中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可知当世贤才,譬若凤栖梧桐,见曹公之明德而后至,苍鹰伏帐,此乃大吉之兆,正应了司空平定冀州之功,正预示着冀州群贤,将闻风而至,投入曹公帐下!民女不才,蒙二公子相救,离袁氏之宅而入曹氏之营,此乃司空明德昭昭,天命使然也。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今群贤毕至,悉集兹曹公帐中矣,司空有何恶,缨委实不知。”
言讫,满座愕然,良久,荀攸拍掌笑道:“善!善!今日攸等,皆为一女娃叹服矣。鸢飞落帐,若真如此女所言,明公今日,必得一冀州贤臣!”
荀攸言外之意,我怎么听不太懂?
帐内充满了活跃的气息,曹操笑出了额头纹。
沉默须臾,他旋即狡黠地露出两只细狭的眼睛,那眼睛,盯得我有些寒噤。
半晌后,曹操忽作感伤态,他语重心长道:“孺子,汝身份已明,无须验矣。然孤今日,仍有一事要告知。”
“司空请讲。”
“不日前,吾所派信使已探得消息归来。尊父与尊堂,……皆已故去。”
此语既出,群臣刹那噤声,包括曹丕,显然,他也是刚得知。
恍若晴天霹雳,将我的神经劈作两半。
我瘫坐在地,紧揪裙摆,随后红了眼睛,愀然悲戚。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年悉心养育之恩,四年欢声言笑,只在一瞬,化作碎片。我在这个世界的生身父母,竟就这般,与我阴阳永诀!我茕茕北上,历尽艰辛,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赶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寻亲归途漫,我大君已殁。
我闭上眼,任那清泪淌满两颊。
“哀哉!痛哉!子欲养而亲不待!汝一孤女,如何捱过这九载苦辛的?今罹此大难,无恃无祜,该当如何自处呢?”曹操尽露怜悯之色。
我伏首啜泣,咬着颤抖的下唇,哽咽道:
“念昔流离颠沛,每受折辱,冬无复襦,夏无单衣。作乞寻归,唯心系家中严慈。如今,父母见背,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唏嘘嗟叹之声在帐中四起。
我正哭得迷糊,突然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
“阿瓠——”
那是阿翁给我取的乳名!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唤我了!难道……刚刚只是曹操的一番试探?
可曹操却说:“崔公,令侄今已寻得,可出席一认也。”
众人皆往屏风处投去目光,我噙着眼泪,仰面看去,只见屏风被三两小卒撤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须男子,正端坐在里头。他眉目疏朗,形貌与阿翁有八分相似,甚有威严。
眼前之人,莫非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叔父崔琰?
他情绪与我一般,有些激动,可他仍端庄地挽裳起身,趋步下阶,步步谨慎,将我从地上扶起。跪坐许久,双腿早已麻木,我艰难地站着,仰头看向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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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悲喜交加,眼眶中泛着泪光,眼角已有清晰的鱼尾纹。
一时间,既觉着亲近,又觉着生疏,既有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又有无以言表的丧亲之痛。
他抓起我的右手腕看了看,一下便看见右手虎口上的胎记,他终于悲慨难持,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脸,用袖子替我擦泪,哀声道:
“无误!无误!是阿瓠!是我们崔家的阿瓠!”
崔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阿叔?”我不确定地小声唤道。
他笑着点了点头,在我耳边悄声说:“阿瓠,阿叔来迟矣……”
此时,曹操起身,庄重地对台下众人介绍道:“诸位,此君,即为清河崔公,崔琰崔季珪——”
帐中众人遂肃然而起。
一番慨然认亲过后,崔琰转身扬袖,拉着我一起,恭敬地向曹操作揖行礼:
“孺子年幼无知,在帐前失仪,承蒙曹公宽宏,不与相较,琰感激涕零。前番幸由令公子相救,免遭屠戮,更赖曹公修书,将此讯告知崔某。琰连夜赶至,无以为报,愿入曹公帐下,任凭驱驰。”
我惊愕地看向叔父崔琰,可他神情淡然,好像早已准备好这番说辞一样。
曹操闻言大喜,未着鞋履,匆匆下阶,亲自将崔琰扶起,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笑眼盈盈道:
“公毋多礼!公毋多礼!公得与令侄重逢,某亦甚喜。而公愿屈尊入操帐下,实为操之大幸也!即日辟公为别驾从事,不知公意下如何?”
“琰,愿效犬马之劳。”
曹操喜不自胜,连忙命人摆了一处席,单独靠在主席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