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两位没有讨论计然学函数,如果有人看见他们纸上交流的问题,即使是计然学会的资深会员都要瞠目,那是在计然学书籍中完全没有的观点,还有启人深思的,让人一震的论点,而他们笔尖下的犀利辩驳更加精彩……这两只硬笔在昨晚也被主人写书稿时使用过,忠实而又沉默的笔尖知道,土纸上的一些文字就是主人书稿的内容。
    两人笔尖沉默的往来,一个时辰就过去了。魏重润收拾纸笔,当先起身,拱手离去。墨平继续坐了一阵,将那些对答纸再一一看过,叠好收起来,放入书囊中,也起身离去。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但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
    帝国宰相和墨家兼爱社的社长在辩学室定期相会的事,对于有消息网的人来说不是秘密。
    但这不能成为魏重润的政敌攻击他的话柄,御史也不会上弹章参他结党。大唐律法中有“结党营私”罪,但重点是“营私”,不是“结党”。太宗说有利益就有朋党,皇帝能消除利益么?不能,那还禁什么?所以呢,只要不被靖安司和御史台揪住你结党“营私”“图谋不法”,或者结党匪类、作奸犯科之辈,朝廷不会干涉帝国臣民私人交谊的自由——当然,结交外国重要人物除外,官员必须向靖安司报备。
    很多人都想知道魏太宰与墨家首领谈了什么——没有几个人相信这两人真是做学问交流。但事实上,这两位确实在探讨学问——墨平同样是位出色的计然学家,只不过人们说起他时,总是因“墨家首领”而掩去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辉。
    虽然很多人想知道这两位在谈什么,而这交流的内容必然两人对答的土纸中,但没有人去打那些土纸的主意,这两位出行暗中必是有宗师保护的,没有宗师实力的谁敢去拦路行抢?就算有宗师实力的,也得考虑打不打得过,动手会不会暴露路数,事后被查出身份等等,总之得不偿失,不值得冒险。
    总之,帝国宰相和墨社长的相会一直平静,风波不起。
    这日墨平照例很平静的回了家,路上没有任何风波。
    他的家就在西城,距离图书楼仅一个坊,是简朴的两进院子,院里栽着十几棵大榆树。这种树在北方很常见,但难解难伐,能成家具的很少,被木匠称为“榆木疙瘩”,后来成了俗语,形容人顽固不开窍。但兼爱社墨者的家里都栽着这种树,似乎是一种共同特色。
    院中最老的一棵大榆树已经有上百年了,树荫浓密,即使炎炎夏日在下面也很阴凉。此时树下的凉榻上就坐了一位穿着夏布袍子的老人,摇着把白布包边的大蒲扇,看见墨平就吆喝一声,“哎哟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坐出茧了。”
    墨平看见他,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家里有人生病?”
    他出门的时候,家里人都很健康。
    太医令大国手上门,有何贵干?
    皇甫安存翻了下白眼,“老朋友就不能来看看你?”说着哈哈一声,“当然是有事的。”
    在墨平面前别耍花枪。
    ……
    两人在树下喝茶。
    墨者的家里都没有奴仆,墨平家里只有一个做浆洗并帮厨的雇工,煎茶待客的事向来是墨平的妻子在做,煎好茶就装在一个提梁大陶壶里,两个陶碗,放在竹榻小几上——墨平的大儿子程兼站在旁边倒茶。
    皇甫安存喝着墨家的茶,外面一文钱一碗的粗茶,他喝着也没嫌口的样子,似乎跟自家喝的三十两一饼的上等茶没什么两样——当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在他心中,茶水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要说的事。
    这位太医令从屁.股底下抽了份手札出来。
    程兼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墨平粗黑的眉也动了动。
    他们墨家推崇简礼没错,但不是推崇粗俗——这真是五百年杏林世家出来的家主?
    太医令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札子,“太厚了,我儿子抄了老半天,放我袖袋里都嫌沉,挎个书囊吧又嫌累赘……到了你这就赶紧拿出来压着了。呵呵,别嫌弃了,干净得很,快点看。”
    墨平接过来,翻开后看见题目,那两道粗黑的眉毛就扬了扬。
    他慢慢的看下去。
    他读书的习惯一向很慢,不是那种读书快的人,一目十行都能浏览,他是一字一字的看。看过之后,再回头一字一字的看;然后再回头,如是三遍,才算看完一本书。
    皇甫安存知道他的习惯,也不催他,和一旁程兼扯着闲篇儿。
    墨平心里默默咀嚼着一些札中的文句:
    “公利疾预卫生不是朝廷施予百姓的福利,而是国家的财富。”
    “由于可预防的疾病而死亡的帝国百姓估计每年达二百万人,其中能够预防的疾病的病例数约占三分之一,按人均制造财富计算,这是国家巨大的财富损失。”
    墨平想起魏重润和他交流的“国富论”书稿中,就有类似的观点,当然他不是从医疗角度来说,而是单纯论人口的平均经济价值。
    “十文钱的预防,胜过一两金的治疗。”
    “病从口入,饮用水污染,粪便污染是罪魁祸首。改良水井,修建公溷,至少能减少四成的幼儿因腹泻痢疾时疫而死。”
    墨平微微点头,他们墨者县里乡村走得多,当然知道六七岁以下的孩子死得最多的就是腹泻和痢疾。如果每个县、每个村都建立这样的卫生保健站,有专门培训的医工负责水井清毒,监督粪便处理,能做简单的伤口清毒和急救处理,因为拉肚子和破伤风而死的孩子就不会再有。他们墨者在外行走,每人都要背一个医箱,碰上了就能救一个。但天下县村这么多,他们兼爱社的人员纵然越来越多,又如何能跟国家的力量相比呢?
    他已经明白了……
    尚书令和他讨论的是公利,国家之富和民生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