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长安,是天下第一雄城。
它的城墙不像贺州那样,是浅于黑深于蓝的苍青色——父亲告诉萧琰,那是草原上冬季天幕低垂的颜色,贺州是苍幕下拔起的城,人们必须记住它从边荒跋涉而来的沉重。父亲说:它和深蓝的天空一样,广阔又深邃,同时,又肩负着使命和荣耀,这是一种沉厚的颜色。
如果说贺州是苍青色的城,大唐帝京就是苍黄色的城。
它的城墙浅于红深于黄,承载着自秦汉以来的宽广厚重,又有着大唐帝国的明快,热烈。
萧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动。
这里,就是长安。
大唐的帝京。
车马在城门外依序入城。
长安与贺州一样,四面城都各有三座门,每座门都有三个门洞,官士从中间的门洞入,非士从左右两个门洞入。
萧氏车马从西城的中门金光门入长安。
进入城内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阔达八十丈,横贯长安城东西二城的中门,以朱雀大道为界,左为金光大街,右为春明大街,地面和城外大道一样,均是平整的石块铺成,每块三尺见方,整齐划一,接缝处十分严密,马车行走在上面很平坦。
进入河内道后,萧琰就见过这种路面,大伯父说,这是兵道,最早由高宗武皇帝下令修建,主要用途就是保证大唐的兵力能够从帝京快速调动并保证军械粮草的快速运输,所以每条兵道都力求宽阔、路线平直、坡度平缓,除了大河渡船外,小河都要铺架宽阔的石拱桥。
“这些兵道都是沙石铺筑四层,最下是路基,以泥沙夯实,其上以碎石块与灰土铺筑,垫高路面,再上以石灰粘牢,最上面才铺大石块。这种兵道很坚实,最沉重的抛石车运过去也不会压坏。你看,如今已历一百六十多年,还是完好无损。”大伯父很感慨的道,“高武时期用兵,迅若雷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靠了这兵道。”
“修筑这个要很多钱吧?”萧琰道。
“那是自然。所以高武时期,御史对她的弹劾就没断过,说她穷兵黩武,广兴军械,大修兵道,国库空虚。”大伯父笑起来,“可高武薨逝后,她却成了大唐军民最崇敬的圣人。其中固然有四方胡夷咸服,打下大唐广阔疆域的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高武选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世宗文皇帝?”
“没错。”萧晀很钦佩道,“高宗说,帝王一生做好一件事,所以她在位时,做好武;而她的继承人,便要做好文。世宗在位期间,大唐便很少主动发起对外战事了,国家得以休养生息,高宗留下的财政大窟窿才填补了起来。”
“所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呀,治国不是在于一世,而是在于延续、连贯,就像这路面一样,要前后接缝严密,路面才能平坦。所以继承人很重要。”萧晀目光深刻的望着前方说道,“每一代继承人,都必须做好‘承上,启下’,国家才能如大江大河一般,有奔腾时,也有平缓时,但都是永远的朝着前方流去。”
萧琰便想起李毓祯,圣人选择她为继承人,也是因为“承上启下”吗?
圣人又想启什么下呢?
萧琰想到李毓祯以后要为这些国家大政烦恼就觉得欢乐,难怪二曾伯祖叔说专注于武道的人都不想“沾俗事”,光是听大伯父口头说修兵道的事她就觉得这是个好大的工程——高宗皇帝威武,她心里默默点赞。
不过长安城里的“兵道”不是高宗武皇帝修的,因为这不是用兵的道路了,而是昭宗皇帝下诏翻土重建的“展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的帝京道”,四哥讲史时笑说因为昭宗皇帝最有钱,挥霍得起。
萧琰觉得无论御史怎么批昭宗把银钱往路上扔,重建的帝京道的确更平,更阔,更坚实,而且下雨天也很干净,不会行车带起一路泥水。四哥当时就是以赞羡的口气说的:“以后河西再富一些,也要这样修路。”
车马在最中间的驰道上行进着,路面中间都是稍稍隆起,下雨天水会往两边流,进入下水道,道路两侧设有排水沟,植有榆、槐、椴、垂柳等行道树。道路两边,是坊墙,高一丈五,坊墙内是商市和宅居。但自从昭宗皇帝打破坊墙制后,除了官士居住的坊有坊卒守门、锁门外,其他坊都是不闭坊的,任人自由进出。萧琰觉得,这里与贺州城没多大区别,除了路面更宽更好,是御诏铺筑的“帝京道”之外,就只是人更多,车马更多,人们的衣裳样式更丰富:圆领的、交领的、大翻领的、小翻领的、方领的、立领的、鸡心领的……那种从上到下都是对襟系排纽的长袍,似乎就是驷堂兄说的今年流行的“蜈蚣袍”?还有人们头上的帽子,不管男人,还是男装娘子,约摸有几十种帽型,连发冠都弄出了七八种花样,那种两尺高、顶端带卷的冠戴在头上真的不累么?好吧,这是驷堂兄说的“衣帽风尚”——往年过年的时候,堂姊们不就是对这类“风尚”抱着极大的热情?
萧琰觉得她是不会去戴这种风尚的“卷云冠”的;还有那种蜈蚣袍,也算了吧,如果改成练武的短衣,倒可以考虑。
她这般边走边看边想着,堂兄们也都兴致勃勃的四处观望,一脸新鲜。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走在大道中间十分醒目,而萧氏子弟都生得好,容仪俊爽,风神秀异,即使骑在马上游目四顾,也给人一种从容的优雅感。长安街上的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哪家高门进京了;再一看,黑色的四轮马车上漆着苍绿色的剑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是兰陵萧氏啊!
大唐帝国第一世家。
大道上的行人无论骑马的还是坐车的,都自动的避让到一旁,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也都停下来,叉手至胸前。这不是对权贵的行礼,而是对声望世家的尊敬。萧琰想起十四叔萧昕在萧山上说的:“一个世家出行,如果没有布衣自发叉手,这个世家就没落了。”——或许在权势上还显赫一时,但根子上已经腐烂,离衰亡不久了。
萧琰心中为萧氏骄傲,这种骄傲不是鼻孔朝天的傲慢,而是一种优游自如的气度。
这种气度萧氏子弟每个人都有,能被选中进入帝京历练,就说明了他们的优秀。而气度是每一个世家子弟从学说话走路起,就必须接受的教育、培养,优雅和从容是渗入他们骨子里的习惯,不管他们内在是否如此,至少外在表现是要无可挑剔的——这从路人的赞叹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醒目的车马队伍过了潏水桥,再往东行四百多丈,就走完群贤坊,往前经过长安四市之一的西市。
因昭宗诏令打破坊墙,长安四大商市的坊墙就都被铲平一半,只余七尺高,并在每面坊墙上增开五道坊门,四面共有二十四道坊门,早晚车马驴骡进出络绎不绝。坊门有市税官对进入的商货收税,因为坊门距大道有阔达八百步的税场,商货队伍都在税场上排成长龙,不会妨碍外面大道的车马行进。
萧氏车马队伍经过西市时,便见高出坊墙的酒楼比比皆是,雕梁画栋,丝竹管弦、歌钟之声不绝,真个是“处处歌钟鸣,喧阗车马度”,便见从雕楼画栋上的帘窗内伸出许多丝巾来,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夹杂着许许多多酒姬的调笑声:
“哎哟俊俏郎君看过来。”
“人走心莫走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