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天野景德上前抱住天野元景的身体,徒劳地查看他的伤口,试图为他止血。然而兄长却只是摇头,那眼眸里残存的冷漠和失望让天野景德如坠冰窟。
“你让父亲和我沦为不忠之徒,让自己沦为不孝之辈,如今可满意了?”天野元景呕着血,冷笑着问道。
“哥哥为什么要要寻短见!为什么不一起好好活下来照顾母亲啊!”天野景德已经快崩溃了,只能感受到兄长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
“投降了,我也好,父亲也好,天野家也好,从今往后便再也抬不起头了。想要洗刷你出卖父兄和家族投敌的屈辱,唯有切腹,挽回些清誉了……”天野元景又呕出了一大口血,隐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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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景德明白了天野元景的意思,跌跌撞撞地跑向卧室,想要找到母亲。然而拉开门,却只看到已经悬梁自尽的母亲,和她那发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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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中午,天野家所有阵亡者的尸体被拖到了天守阁外的空地上清点。空地旁,宛若一具行尸走肉的天野景德浑浑噩噩地沾着,已经麻木得不剩半点表情。直到太原雪斋走到了他的身后,天野景德才终于开口,让周围的人意识到了他并不是一个哑巴。
“雪斋大师,为什么……”天野景德用沾着父兄鲜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脸,颤抖着低声道,“所有人都被我害死了,是我错了吗……”
“不,你没错,相反你是最了不起的。小小年纪,就有了做选择的勇气,就有了为了自己所要守护之人舍弃名声和道德的觉悟,当真了得。你不知道,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有些人一辈子也办不到,哪怕是那些戎马半生的王侯将相,也办不到。”
“那是我父母和兄长错了吗?”天野景德再次茫然地发问。
“他们也没错,他们只是选择了一条和你相反的道路罢了。比起生命,比起家族的存续,比起利益,他们更重视那些虚无缥缈的正义。比如恩情,比如忠诚,比如孝道,比如三纲五常……”太原雪斋拨弄着念珠,仿佛在细数那些品质,“他们是高尚的好人,值得尊敬。他们明知道当好人会吃亏,却仍然坚持正道。就是有了这些人,世道才可能好起来。”
“大家都没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天野景德木讷地举起手,指向那满是鲜血的尸体们。
“因为错的是乱世。”
太原雪斋掷地有声地叹道。
“正是乱世让好人活不下去,正是乱世逼迫着无数的人做出你这样的选择。因为不扔掉善意、良心、正义,不扔掉这些人类最崇高伟大的品质,在乱世里就活不下去。好人斗不过恶人,只有恶人能活下来,只有恶人能结束乱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乱世的悲哀。”
“如果乱世结束后,活下来的都是恶人,没有好人,那该是个怎样的地狱?那样的世道仅仅是想想就让人害怕。你指望一个滥杀成性、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统治者在统一天下后立刻转性、颁布仁政吗?不可能的。他已经习惯了杀戮,任何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除掉,哪怕挡着的是无数无辜的百姓。”
“这就是乱世带来的绝望。挺过乱世的都是恶人,这些恶人统治下的太平时代也满是黑暗和肮脏,终会招致下一轮的乱世。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太原雪斋抖了抖袈裟,在天野景德身前蹲了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眸。
“恶人,注定是没办法治天下的。恶人能做的,就是甘愿以堕入黑暗为代价,去保护着那些羽毛白皙的好人平定乱世,再把一切都托付给他,指望他为我们带来一个太平盛世。”
“权兵卫,记好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做脏事的恶棍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我们终其一生的所作所为就只是如地狱的魑魅一样丧尽天良。但如果能找到那样的好人,我们一生的肮脏也有了意义,得以用这残躯铺就一条往生净土的路。”
太原雪斋拍了拍天野景德的肩膀,向他发出了邀请。
“跟着贫僧修行吧,我会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你。找到一个好人,为他做尽脏事,让他安定天下,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雨停了,一只乌鸦循着血腥味飞来,没有去尸体里觅食,反倒是落在了天野景德的肩上。似乎他身上的气味要更腥臭一些,比尸体更吸引人。天野景德那清澈的双眸,也逐渐浑浊起来,变得如乌鸦的眼睛一般昏黄——昏黄的眼眸里倒映着血泊里父母和兄长的尸体,和自己年轻时那不切实际的志向。
“遵命,雪斋大师。”
天野景德郑重地应道,心中只剩一抹疑惑——真的会有那样羽翼白皙的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