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毋恤与韩、魏二卿计议: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
韩、魏二人深以为然,遂回军绛都,以叛逆之罪围攻智氏府宅。
须臾之间,攻破其家,男女屠戮俱尽;又引军尽杀智氏宗族同党,更无一个漏网。惟智果已改姓辅氏,得免于难。
智氏既灭,韩、魏二卿先将所献之地各自收回。又与赵襄子商议,将智氏食邑作三份均分,并无一民尺土,入于公家。
赵毋恤引众还都,叙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
赵襄:我谓不然。晋阳之厄经年,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战功只在一时,礼法却垂万世,使高赫受其上赏,张卿次之,不亦宜乎?
张孟谈闻言,表示拜服,并无丝毫争竞。
高赫奏道:主公既重礼法,则智伯曾为上卿,主公将其头颅漆为溺器,不亦过乎?
赵襄子:此我私恨,先生勿言!
高赫闻此,乃缄默不语。
豫让躲在石室山中,觅洞取暖,挖草充饥,挨过十余日,闻说军马退尽,于是下山。
欲要投奔秦国,复转思道:家主既死,智氏皆亡,秦侯焉肯再与三家为敌?此仇终究难报。然吾尝闻,士为知己者死。我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若不为家主报仇,偷生于世,何以为人?
想到此处,意定心决,乃更变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潜入绛都城中。乃于市集中购得锋利匕首一柄,挟之翻墙入于赵氏府第,潜入内厕,欲候赵襄子如厕时乘间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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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赵毋恤饭后如厕,忽觉心神不安,遂使左右入内搜察,果获豫让,并搜出匕首。
赵毋恤:子乃何人,身藏利器,欲行刺于我?
豫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智氏亡臣豫让,欲为智伯报仇耳。
左右闻而皆怒,说道:此乃漏网叛逆,反倒自投死路,不诛何为!
便要挥刀上前。赵毋恤反而劝止:智伯身死,且绝后嗣,天下谁复念之?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当初楚公子庆忌曾云,杀义士者不祥,我今效之。
便令左右释放豫让,不许寻仇为难。豫让听罢,也不道谢,返身便行。
赵襄子叫住:我今纵子离去,卿可远走高飞,休使我部下擒杀。彼时反将我一番美意,翻作仇怨。
豫让答道:今日释臣,乃明公私恩;来日报仇,是为臣之大义。家主大仇不报,此生绝不罢休,还说甚一番美意,化作仇怨?今若杀我,便可动手。
左右怒道: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
赵毋恤道:我许释之,岂可失信?尔等今后,但谨避之。
乃还归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豫让还家,终日思报君仇。
其妻不解:智伯已死,族人尽绝,夫君欲报何人?不如再仕韩魏,以求富贵,岂不是好?
豫让闻此大怒,拂衣而出,再不还家。
闻说赵襄子已还晋阳,思欲跟去行刺,但恐其部众多有识认自己面目者,此去必不得近身,又惶论报仇?思索再三,复躲入山中,削须去眉,漆身为癞。
待伤疤平复,乃复进绛都,以癞子形象行乞于市中,以观故人能否辨识己容。
妻往市中寻找其夫,忽闻呼乞之声,乃惊道:此吾夫也!
趋前视之,见是一个癞子,遂自语道:原来不是我夫。然其声何以如此相像?
舍之而去。未料妻子自言自语被豫让听到,却犹如五雷轰顶,暗道:我外貌虽变,声音尚在。赵毋恤部下大都曾与我接言,倘若辨出,其事又不成矣。
想到此处,将心一横,遂又吞炭,变为哑喉。
再乞于市中,妻虽见其形,复闻其声,而不能辨,亦不复讶。
有同为智伯旧部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此乞者行动有异,疑为豫让,乃于身后猛呼其名,其人果然回顾,认出便是豫让。
友人遂将豫让邀至家中,置酒相待,于席间劝道: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其术。以子之才,何必自苦如此!
豫让:我受智氏厚恩,必当以死相报。兄若有计,便请明言。
友人:兄若矢志报仇,可效要离诈投庆忌,往投赵氏,必得赵毋恤重用;彼时乘隙行事,唾手可得也。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
豫让闻而变色:要离何人,将其比我!其为求扬名,杀妻灭子,焚尸于市;又自断左臂,扬言于外,求得庆忌信任。既获庆忌信任,而复亲手杀之,此忘恩负义之行,与禽兽何异!若依子之言,我既为赵氏之臣,而复行刺,虽报故主,对新主则是贰心。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天下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遗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
遂离绛都,直奔晋阳城来,更无人能识之者。
赵毋恤住在晋阳,有日出城往观智伯所开新渠,因谓已成之业,不可使废,乃建桥渠上,以便来往。因此渠曾用于水淹晋阳,故名曰赤桥,以厌前番水患。
不过旬日,人报赤桥建成,请家主前往试车。
赵毋恤闻而甚喜,遂驾车出观,欲试马过桥。
豫让常在赵襄子府前行乞,预知毋恤将欲观桥,遂复怀利刃,诈为僵尸,伏于桥梁之下待之。赵毋恤正待驱车上桥,驾辕之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亦不肯进。
张孟谈道: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缘故,可使人下桥察之。
赵毋恤深以为然,由是停车,命左右下桥搜简。
左右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
张孟谈:新筑桥梁,湿气极重,焉有人睡于此处寻死?此必豫让所扮!
便命扛抬曳出,又于怀中搜出匕首。视其形容虽改,细辨尤知便是豫让。
赵毋恤怒道:前已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能佑汝?
豫让闻言,向天而号,泪如雨下。
赵襄子问道:子畏死乎?此时悔之晚矣!
豫让泣道:某若畏死,何必如此苦心孤诣,漆身吞炭,行此千难万险,百死而无一生之事?臣所哭者,只恨某死之后,智伯许多旧部同僚,再无别人肯替家主报仇耳。
赵毋恤:子先事范氏,后归智家。故主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虽死于我手,亦其先行挑衅,自寻死路。子独报之甚切,何也?
豫让:君待臣如手足,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臣待君如路人。范氏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智伯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则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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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襄子:既是如此,孤若再释子,早晚必遭子所害。子若心如铁石,不肯转念,孤为自保,亦不能复赦子矣!
遂解佩剑递之,责令自裁。豫让接剑。复释于地,拜了四拜,昂然作答。
豫让:明公前番赦宥,于臣已足,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今臣不望再活,然两次行刺不成,愤无所泄,恐死后必化厉鬼,扰君清梦,是以为忧。
赵襄子闻听此言,深自为信,于是问道:如此奈何?
豫让再拜求肯:请君脱衣,与臣以剑击之,全我报仇之志,则臣死瞑目,转世投生,不复再无牵挂,于明主亦无所纠缠矣!
左右闻之,皆都大怒:你这厮,全无一点羞耻,不念我主大恩,提此无礼要求!家主命你自裁,犹不愧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如再牵扯,便将你乱刃分尸,斩成肉酱!
豫让丝毫无惧,抬眼望定毋恤,一瞬不瞬。
赵襄子怜其苦心孤诣之志,止住众人,默默脱下锦袍,掷于地上,背过身去。
豫让掣剑在手,怒目凝视锦袍,如对仇人之状,三踊三跃,连砍三剑,铮铮有声,袍上血光迸现。张孟谈及众人观之,无不大骇动容。
豫让仰天呼道: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
向天呼罢,又向赵襄子拜上四拜,伏剑自刎而死。
赵毋恤回过身来,心甚悲悯,叹道:真忠臣义士也。非要离之辈强望其项背者!
即命收殓其尸,葬于桥头不远之处。自此而后,世人便呼此桥为豫让桥,怜其一片报主忠心。军士上前提起锦袍,呈与毋恤视之,见其剑刃所砍之处,皆有鲜血污迹。
赵毋恤:此乃豫让一点精诚,感动天地鬼神之故也。
由此心中惊骇,回到晋阳,自是染病,期年之后方才渐渐痊愈。
赵襄子生有五子,皆都不立。因长兄伯鲁为己而废,欲以兄子赵周为嗣。赵周先死,乃立周子赵浣为世子。
襄子在位三十三年,谓世子赵浣:三卿灭智,百姓悦服。宜乘此时,约韩、魏三分晋国,各立庙社,传之子孙。若迟疑数载,晋出英主,揽权勤政,收拾民心,则赵氏之祀不保!
言讫而瞑,传位赵浣,是为赵献子。
画外音:赵国有太子井,青石铺就井台,条石砌成井帮,井深五丈有余。据说乃是赵襄子所掘,位于今之河北邢台县太子井村。《邢台县志》记载:赵襄子为太子时,游猎于此,人困马乏,天气干旱,无处觅水。赵襄对天长叹,见云起西北,雷鸣东南,暴雨倾盆而下。人马得以饱饮,齐颂太子有灵。赵襄子便向河滩射了一箭,对众人说道:若天佑赵氏,则我箭落之处,掘井得水。民众便在箭落之处挖井,历时数年掘成,淋漓日夜,获水数十担。
周贞定王十二年,公元前458年。卫执政卿端木赐死,年六十岁。同年,齐平公姜骜薨逝,在位二十五年;子姜继嗣位,是为齐宣公。其后不久,田常死,子田盘代立,继续担任齐国相,是为田襄子。田盘命兄弟宗族全部担任齐国各重要城邑大夫,并与韩、赵、魏三晋上卿互通使节,使田氏势力几乎拥有整个齐国。(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