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启疆奏道:鲁侯白面长身,须垂尺余,威仪可观;又熟习礼仪,愿我王留心举止,勿贻其笑。
灵王笑道:此事易也!
乃选国中高身长髯大汉十人,使熟习周礼,命为傧相,然后接见鲁侯。
十数日后,鲁侯聘楚,专门来看传说中之细腰宫。于是拾级登台,果然途中休息三次,方至台巅。放眼远望,只见宫殿巍峨,勾心斗角,不由咂舌目眩,心中暗赞。又忽乍见十个高身长髯大汉,模样打扮,都与自己相同,不由愈加错愕。
楚灵王上前,以礼相见,遂请鲁昭公同游章华之宫。只见台势高峻逶迤,盘旋数层,每层俱有明廊曲槛。又选美男二十岁以内者,装束鲜丽如同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咏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知身在何处。
鲁侯游览章华之宫,复尝琼浆玉液,不由大醉,赞不绝口,宴罢辞归。
晋平公闻说楚灵王建章华之宫,以此号召诸侯往观,心中既羡且妒,乃谓诸卿道:楚乃蛮夷,犹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晋反不如耶?
诸卿皆道:蛮夷之邦,岂有我中国之盛!
晋平公大喜,遂命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历经数年之功,不曾竣工。虽然规模广大不及吴国章华宫,而雕琢精美,尤有过之,名曰祁宫。
众卿游园惊叹,皆谓装潢太过。平公不听众谏,就此杜门谢客,专与师旷谈论乐理。
晋平公问道:闻卿雅奏,可谓尽善美矣。寡人欲学,然年届古稀,恐其迟暮乎?
师旷答道:若嫌迟暮,何不秉烛而学?
平公不悦道:岂有臣戏其君者?
师旷却正色道:岂有盲臣敢戏其君者!臣尝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然既便如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之暗乎?
平公听罢赞道:善哉!
祁宫建到一半,晋平公知道群臣不能再谏,遂于宫中设酒,宴请诸卿大夫。酒过三巡,平公思及祁宫终将建成,不由暗自得意,遂举杯三让,忘形说道:我谓世间至乐,不过为君主者,言出如纶,无人敢于违背。
师旷正在平公下首陪坐,闻听此语,立即操琴而起,向晋侯声音来处撞去。晋平公连忙向后仰身躲避,那名贵桐琴撞于墙壁,当即损毁。
晋平公怒道:太师不饮不奏,因何摔琴?
师旷答道:我闻座旁有小人胡言乱语,故而以琴撞之!
平公哭笑不得,答道:太师醉矣,不能明辨其声。适才说话者,实乃寡人也。
师旷摇头说道:岂有此理!方才狂言乱语,绝非为君主者当言之。
平公这才明白,此老是在指桑骂槐,当时无言以对。
近侍奏道:师旷虽然目盲,但以琴击君,更加以恶语,便是大逆,应治其罪。
晋平公自我解嘲道:赦之可矣!饮酒不可妄语,此老所云,可为寡人鉴戒。
历经数年之功,祁宫终于建成。晋平公引众卿入内检阅,见其美仑美奂,金碧辉煌,不由大喜。遂八方遣使,布告诸侯,皆都召来祁宫相会,参与落成典礼。
列国诸侯闻说祁宫落成,晋国请去参观典礼,莫不窃笑,暗道:晋楚争霸百年,由刀兵相伐,化为土木相竞,可谓冷战,亦可谓弭兵之力也。
卫灵公元新刚刚嗣位,尚未见过晋侯,故此闻召即发,欣然朝晋。
不则一日,卫灵公行至濮阳,天晚宿于驿舍。当日夜半,窗外月华如水,灵公耳中忽闻鼓琴之声,泠泠成韵,使人如痴如醉,闻所未闻。
次日晨起出发,随行师涓忽然奏道:昨夜臣闻濮水上有琴韵新声,神乎其技,似是天宫仙东,非似人间所能弹奏者。
灵公大喜:寡人亦曾闻之,以为梦幻,未料是真。
师涓:此等仙乐,臣已记之于心矣,因彻夜难眠,录之于曲谱。
灵公更喜,遂请同载,命试奏之。师涓奉命登车,援琴抚弄,曲调果如灵公昨夜所闻,疾徐缓速,尽得其妙。
于是晓行夜宿,卫灵公到至晋都绛城,朝贺礼毕。晋平公设宴于祁台相待,师旷、师涓皆都在座陪侍。酒至半酣,晋平公忽抬头看到师涓,不由兴致大起,遂举酒相敬。
晋平公:寡人素闻卫有师涓,善为新声。我晋国复有师旷,亦颇谙古音。今日佳宴,难得两位大师共座同席,可谓旷世盛会,不可无乐。未知师涓先生,近来可有新作之声乎?若有,请不吝赐奏,以娱寡人,及我晋国之众卿。
师涓举酒饮尽,离席施礼言道:伯主之命,焉敢不从。臣途中适有所闻,谱成新声,愿求赐桐琴,就而鼓之,以娱贤伯,以及众卿。
平公大喜,命取桐琴,置于师涓之前,自与众卿正襟危坐,欣赏新曲。
师涓抚弄一下,听其音声,赞道:善哉!此良琴也。
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正是途中闻于濮水之曲。才奏数声,平公称善,众卿抚掌;曲未及半,满座皆都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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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旷时与师涓相邻而坐,急伸手将琴弦按住,铿然一声,五音并息,万籁俱寂。
晋平公惊道:我师止奏何意?
师旷:此非新声,乃是商朝旧律,靡靡之音!
师涓:何谓靡靡之音?
师旷:当殷商之末,有乐师名延,与纣王为此靡靡之乐,帝辛听而忘倦,即此曲也。及武王伐纣,成汤祚终,商人皆怨师延,其乃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后世凡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师涓既云是于途中所闻,其必是在濮水之上,未知然否?
话音未落,卫灵公便脱口而出:师旷真神人也,一言既中!
晋平公:前代之乐,五百年后复闻,亦谓新声,奏之何伤?请为寡人终奏此曲。
师旷不好再阻,只好将手挪开。
师涓由是重整丝弦,抑扬顿挫奏之,如诉如泣,终毕此曲,余音绕梁,半日不散。
晋平公沉醉半晌,方才平静情绪,便问师旷:此曲何名?如此令人伤感!
师旷:此谓《清商》,虽然悲戚,不如《清徵》。古之可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因悲天悯人,哀其黎民之苦,故更悲于清商。
晋平公:寡人好曲,因何从不曾闻?
师旷:今君德薄,只为争霸求伯,不顾生灵涂炭,故此曲不行于世。
晋平公:寡人酷嗜新声,子若能奏,切毋推辞。
师旷闻此,只得将师涓面前桐琴搬过,端坐屏息而鼓。只见琴弦抚弄之际,天籁突起,清风徐来,座中尘俗荡尽。琴音一奏,有八对玄鹤南来,集于宫门;七弦再奏,其鹤飞鸣,序立阶下;宫商三奏,群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奏至乱章,似闻黎庶呼声,声达霄汉。
座中诸卿闻此,皆都泪下,湿透衣襟。便在此时,铿然一声,其曲已终,复归沉寂。
晋平公鼓掌大悦,以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叹道:音至于此,无以复加!
师旷饮尽卮中美酒,闻声答道:《清徵》虽美,更不如《清角》。
师涓闻而大惊:未知其曲如何?
师旷:昔轩辕黄帝,会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乃作《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慑服鬼神,此曲便成绝响,以至神人隔绝。
晋平公:我师既作如此之论,则必能奏。寡人年届古稀,若闻此声,虽死无恨!
师旷摇头道:若奏此声,鬼神毕集,却不能供主公驱使,则必有祸无福。
平公不依,固请弹奏。师涓及卫灵公心痒难搔,更是求之再三。
师旷万不得已,乃焚香礼敬,复坐援琴而鼓。琴声甫作,有玄云从西方而起;继而狂风骤发,飞瓦走石,廊柱摇晃;其后巨雷暴雨,台下水深数尺,四周似有鬼哭。
晋平公恐惧,急止道:我师止奏,寡人知罪矣!
师旷因而止奏,风息雨止。
师涓叹道:人云学无止境,我今方知也。
欢会已罢,卫灵公还于朝歌,因怀思师旷雅奏,以至三月不知肉味。师涓善造新曲,于是创作四时之乐,以奉国君。卫灵公大喜,问道:何谓四时之乐?
师涓: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自春至冬,故曰四时之声也。
卫灵公:何不试奏数曲,以娱寡人之耳?
师涓领诺,遂将四时之声各奏一曲。灵公沉湎其中,一时如入暖春,一时忽入酷暑,一时穿行秋林,一时如卧寒冰。耳迷心惑,忘于政事。
蘧伯玉在旁侍坐,闻罢此曲,怫然起身,对师涓说道:此曲虽以发扬气律,终为沉湎靡曼之音,无合于风雅,非下臣宜荐于君也。
师涓闻而大愧,再拜而退。还于府中,因思蘧伯玉之言,痛悔不已,遂挂冠而去,率全家隐入山林,再无踪迹。蘧伯玉闻说师涓离朝而去,遂焚其所发明乐器于九达之衢,惟恐后世传造。其四时之声,亦便就此湮灭。
卫、晋两大乐师演奏会之后,各国大夫陆续来至绛都,参与会盟,观赏祁宫。
晏婴奉国君之命,也往晋国祁宫,参观学习。齐景公见相国家宅近于闹市,房屋陈旧简陋,嘈杂干扰,遂趁晏婴出使晋国之机,命人换以新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