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任凭屠岸贾如何搜索,那婴儿如有神助,不哭不闹,并无丝毫声响。屠岸贾虽侍君宠骄横不羁,但毕竟不敢妄为,搜检公主之身。于是搜寻半晌,只落得空手而归。
屠岸贾去后,公主以为婴儿已被闷死,急解衣检视,却是睡得正香。公主大奇,于是为儿子取名为赵武。因恐屠岸贾复来搜寻,遂遣心腹侍女出宫,透信于丈夫生前好友程婴,使其设法相救孤儿赵武。
程婴闻说公主所生男婴,既悲且喜,令家人将公孙杵臼请至府中,于密室中商议对策。公孙杵臼计议早定,便问程婴:贤兄,我来问你,复立孤儿,与慷慨赴死,何易何难?
程婴答道:慷慨赴死易,立孤复业难。
公孙杵臼:赵氏先君对先生不薄,则先生勉为其难可矣;我今老矣,去日无多,愿先行一步,为其易者,不亦可乎?
程婴推让不果,泣而从之。闻家仆中有新生婴儿者,乃以重金购之,裹以锦袱,上绣赵氏徽记;使公孙杵臼抱出程府,连夜出城远走,藏于深山。
来日下午,程婴遂出府宅,潜至屠氏家中出首:某乃赵朔厚交,蒙其临终托孤之重。然程婴不肖,既冒灭族之危,亦恐不能保全赵氏遗孤。将军若能予我千金,使我子孙再无衣食之忧,则某便将赵氏孤儿藏身之处告之。若不肯予金,则某有死而已,退求其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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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贾大喜,立赠程婴千金,并使其为向导,引兵入山,来寻赵氏孤儿。
程婴带路入山,终将公孙杵臼及孤儿藏身山洞找到。
公孙杵臼虽老,英勇不减当年,左手怀抱孤儿,右手仗剑力杀十数人,终被箭伤被缚。因见程婴在搜山队伍之中,乃破口大骂:程婴,你这小人!当日不能随赵氏家族死难,尚与我商议保护赵氏孤儿,今却出卖于我。纵然不能立孤,缄口不言可也,又何忍心出卖故友,将其血脉斩草除根?某至阴世作鬼,须不饶你!
骂毕,复抱孤儿仰天长叹,并求带兵将官:赵氏孤儿降生不足满月,其有何罪?求将军释之,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人可也。
那家将岂肯听他?乃杀公孙杵臼,并掐死婴儿,将杵臼及婴儿尸体回报。屠岸贾亲见孤儿已死,遂大喜作罢,不复顾公主死活。
其后未久,公主遣侍女潜至程府,打听消息。程婴将替换孤儿,瞒过屠岸贾之事告之。并与侍女约定,来日傍晚于城外林中相见,将赵氏孤儿接出内宫。
侍女回宫转告。公主长吁:上天可怜见,赵氏祖宗有灵!
遂将赵武喂饱哄睡,暗付侍女,留出生八字表记,命乘车出城,郑重托付程婴。因屠岸贾以为赵氏孤儿已死,城门无人搜检,由是路上来去自由。
侍女交付孤儿已毕,转回宫中报与公主,庄姬且喜且悲,遣出侍女,望天哭道:我儿!复兴赵氏之业,只在你一身之上。此荼苦岁月,母不愿再苟延残喘矣!
公主哭罢,悬梁而亡。
程婴则背负卖友骂名,与赵氏遗孤赵武隐匿深山,教文习武,苦度光阴。
十五年后,晋景公突患重病,召卜者占之,得其卦辞,称是冤死大臣作祟导致。
晋景公信以为实,乃命内侍前往朝堂之上,向众臣询问禳解之法。韩厥趁机入宫,将当年屠岸贾发动下宫之难实情陈述,辩明赵氏灭门之冤;并奏景公,赵氏孤儿其实未死。
晋景公闻奏大悟,便命将程婴及赵武召入城内,藏于宫中。
其后景公疾病稍痊,命内侍趁屠岸贾不上朝时,传令允许诸卿大夫,入宫问疾。待诸卿大夫齐至,景公便使韩厥出首,当众说明当年下宫之难真相,后命诸卿大夫与赵武相见,公布其身份,出具当年庄姬所留表记为证。
诸卿与赵盾、赵朔父子皆有交情,并为赵氏含冤已久。今见赵武,又惊又喜,于是皆都奏请复其家世,杀奸报仇,平反冤狱。景公准奏,遂命韩厥率领众卿,各带家甲,与程婴、赵武一起进攻屠岸贾府,夷灭其族。然后公示屠氏罪状,昭雪赵氏之冤。
屠岸贾既已伏诛,景侯下令,命赵武复为正卿大夫,还其家财,重振家风。
程婴遂告白于赵武:昔日下宫之难,众客及故友都随主人而死。惟我与公孙杵臼为救少主,延续赵氏血脉,故商议一人死难,一人抚孤。臣非不能死,肩负复立赵氏后人重托耳。今幸少主长成,恢复家世,大仇得报。则老臣任务已完,当赴九泉,报与少主父祖,及故友公孙杵臼得知。
赵武大惊哭拜:莫非赵武不德,得罪义父?今既复立旧业,公怎忍心离我而去!
程婴答道:公孙杵臼谓我能成就复兴赵氏大业,故先我十五年而死。此等大义,以何报之?今其心愿已就,若我不报,杵臼必谓大事未成,抱憾九泉之下。
于是退出殿外,面向当年公孙杵臼就义荒山八拜,起而拔剑自刎。
赵武号哭七日夜,乃执父礼以葬,并为程婴服齐衰三年,又为之祭邑。
画外音:此乃司马迁史记版《赵氏孤儿》,故事精彩,文采飞扬,催人泪下。其后更有元代纪君祥所创杂剧元曲《赵氏孤儿》,依照《史记·赵世家》故事内容,在情节上略做改动。一将事件时间改成晋灵公时期,以显国君昏庸;二将被杀婴儿改成程婴亲生之子,以增悲剧力量;三是增加程婴带赵武投身屠岸贾门下情节,以增强戏剧冲突。
事件悬疑:《史记》及元曲版《赵氏孤儿》虽然流传极广,但皆为虚构,并非史实。据《左传》所载:“晋景公十三年,赵婴通于赵庄姬。次年,原、屏放诸齐。十七年,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晋侯欲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历史真相:《左传》中所载赵婴,即赵盾异母兄赵婴齐。其与侄媳庄姬通奸,被两个同母兄赵同(原)、赵括(屏)逐出晋国,被迫逃亡到齐国。三年后赵婴齐客死异国他乡,赵庄姬因心痛情人之死,向弟晋景公进谗,说赵同、赵括将要起兵作乱。晋国两大家族栾氏与郤氏,竟同时为庄姬作证。于是当年六月,晋景公灭赵同、赵括于下宫。当时赵武随母庄姬住在宫中,未受影响。其事之后,晋景公欲将赵氏家族田邑封地,转赐给祁奚,韩厥向景公进言,说赵氏对晋国居功甚伟,若使其无后,必然功臣皆惧!景公遂立赵武为赵氏宗主,将赵氏田邑封地返还。此便是所谓“赵氏孤儿”事件,全部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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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下宫之难,《史记·晋世家》延续《左传》记载,却又保存历史之真。晋景公、庄姬、栾氏、郤氏共谋发动下宫之难,赵同、赵括被灭门,景公达到削弱异姓公族目的,栾氏、郤氏就此打击政治对手,庄姬则扫除孤子赵武继承家业障碍,三方各得其所。其实倘若细察,方知下宫之难事件最终受益者,却是孤儿赵武。
到赵武重孙赵无恤时,联合韩、魏三家分晋,自立为诸侯。赵国建立之后,在编撰国史时便需为尊者讳,将祖宗涉及乱伦、诬告、内讧、阴谋等不光彩历史重新美化。于是除《左传》下宫之难版本之外,赵国史官复增着“赵氏孤儿”版,以悲情代替阴谋。至北宋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赵构便是“赵氏孤儿”。南宋末年,宋幼帝赵昺孤悬南海,再现赵氏孤儿事实。历史情境高度相似,以致宋人对赵氏孤儿故事尤其认同,延及后世,代替史实。
镜头闪回。按下晋国,复说楚国。
公元前597年,楚庄王十八年。
庄王欲图争霸中原,派大夫申舟出使齐国。申舟奏道:出使临淄,需途经宋国,请大王出具国书,向宋公借道而行。
楚庄王:今我国力强盛,齐又为向日方伯,两大国互聘,岂可向宋侯借道?
申舟:如不借路,宋国则视我为入侵,可使人杀我。
楚庄王:若宋国果敢杀卿,孤则发兵攻之。
申舟:若以臣死,得宋国降服,则请即行。臣之家眷,便托主公!
于是使齐,越宋国之境。楚使不向宋国借路而行,果然激怒宋公,于是派兵拦截,诛杀申舟,释其从者,舆尸以回。
楚庄王闻报,投袂而起,发兵攻宋,但围宋都数月不攻。
次年春,宋国派大夫乐婴齐潜地出城,到晋国请求救援。
晋景公欲发兵救宋,大夫伯宗谏止:主公不可。古人云,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楚国正盛,我实不能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
景公停止发兵,却派大夫解扬随宋使同归,劝宋公休降,假说援兵已发,很快就到。
宋公信以为真,复命国人坚守数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庄王见久围不克,乃于城外筑室以居,并使将士耕种宋国之田。
宋人见此,坚守意志动摇。宋公派右师华元夜入楚师,以厚币贿赂楚司马公子侧,请其说服庄王,将楚军退后三十里,使宋国保全不订立城下之盟颜面,宋公即唯命是听。
公子侧字子反,不负华元所托,说服庄王同意,于是楚宋结盟,其盟辞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自此宋归服于楚,并以华元为质。
周定王十二年,楚令尹孙叔敖突患痈疽,继而病笃。将子孙安唤至榻前,嘱以后事。
孙叔敖:王数封我,吾不受也。我死,王则封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此地不利,而名甚恶。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可长有者,其唯此也。我有遗表达于楚王,谓我儿碌碌庸才,非经济之具,不可滥厕冠裳,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
言毕而卒。孙安遂遵父嘱,将遗表呈上。其表略曰:
臣以罪废,蒙君王拔之显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获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从子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号世伯,虽偶败绩,不可轻视;楚民苦战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庄王览奏叹道:孙叔大才,天奈何夺我良臣太早!
即命排驾视殓,亲为祭祀,抚棺痛哭,从行者莫不垂泪。下葬已毕,乃以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为薳氏。欲以孙安为工正,孙安谨守父亲遗命,力辞不就。
楚王亦知其才不足以治国,于是也不勉强,后以美地封之。孙安再次固辞,只请以寝之丘为食邑。因此携家出城,退耕于野,粗布破衣,靠打柴度日。
孙叔敖死后,楚庄王虽日思夜想,但对其妻儿却置之不问,亦未知其家生活不敷。
当时宫中有侏儒优人优孟,身不满五尺,滑稽调笑,极善取欢庄王。一日优孟驱车出于郊野,见孙安砍柴负薪而归。
优孟迎而问道:孙安,你身为公子,何自劳苦负薪?
孙安答道:我父虽为相数载,一钱不入私门,死后家无余财,安得不负薪乎?
优孟赞叹而归,乃自制令尹孙叔敖衣冠、剑履,往内宫赴庄王之宴。庄王召群优为戏,优孟扮孙叔敖登场,习其生前动作,言谈举止,无不惟妙惟肖。
楚王一见大惊,竟忘记孙叔敖已死,急下阶执手泣道:孙叔无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复令尹之职,辅相寡人称霸!
优孟奏道:臣非孙叔,乃优孟是也。
楚王道:卿休要戏耍寡人,可即就相位。
优孟:臣老妻通达世情,曾以歌劝臣,勿就令尹之位。山妻之歌,王愿闻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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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庄王:愿洗耳恭听。
优孟遂捏其嗓音,效老妇歌曰: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子孙丐食栖蓬蒿!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