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汝南袁氏真的是好一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咱们豫州各家哪个不倾慕?不艳羡?但袁公,你可知我韩氏富贵多少代了?”
袁绍不明白韩攸的意思,他也蹲累了,索性就盘坐在韩攸面前,等他说。
却听韩攸骄傲道:
“我韩氏为曲沃姬姓,公家血脉,获封韩原乃有氏。尔后历四代而为晋上卿,历十代而三分有晋,历十一代而获封韩王。我大韩吞郑并宋,驱齐败秦。那时候我韩氏威风不威风?显赫不显赫?而你袁氏何在?”
袁绍沉默了,他那点家族荣耀确实没法在韩攸面前讲,他们袁家往最高里论也不过是陈国公家,说来是颛顼苗裔,虞舜之后,但那东西都不可考,真论起来,谁家还不是三皇五帝的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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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袁绍沉默却不是因为自卑家门,而是他渐渐从韩攸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果然,韩攸说完这番话后就叹息道:
“然后始皇帝虎吞六国,我大韩跌落尘埃。当时六国之家,谁不是在秦兵刀剑之下胆寒难眠,这就是月满则亏的道理。”
“但秦倒行逆施不过二世而亡,然后高祖以布衣之身,执仗挺戈,会六合,毕四海,我韩氏也在新朝再获新生,之后有汉一代,我韩氏公侯累世不绝。其富贵虽不如祖先钟鸣鼎食,但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贵族。”
“之后的历史你也知道,新莽篡逆,我韩氏再次蛰伏。之后也无人赶上光武中兴的大车,但然后呢?我韩氏在国朝不还是起来了?”
说到这里,韩攸怅惘,也是感慨:
“这兴亡之道就如那月,月满则亏,月亏则满。没有一个家族可以永远富贵,但一个家族却要有兴亡求存之道。我韩氏历千年,明白家势不敌人心,人心不敌天数。所以要顺势而为。”
袁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已经知道韩攸要说什么了。
然后就听韩攸道:
“你袁氏虽也有四代富贵,但还未经历过一个完整的治乱循环。你只看到了争雄,却没看到守雌。如今何为大势?那就是天下黎庶之心属泰山军,正如当年黎庶之心属虎秦,你袁氏纵然有再多积累,你袁绍纵然再英明神武,但敌得过这人心大势?”
见袁绍还执迷不悟,韩攸摇头:
“袁公,你以为泰山军能持久?他做的是什么事?是均天下之财,现在贫富犹如天堑,所以大势在他。可一旦他真做到均田地,那天下之人就都是他的敌人。因为人心向上,无时要有,有时要多,永远欲壑难填。而到时候,挡着天下人过好日子的是谁?是他泰山军。所以,袁公且待,用不了多少时日,这天下还要再翻覆回去。而到时候,龙蛇并起,你我豪家正可顺势而为。”
袁绍沉思,听韩攸说完,才笑道:
“小韩,你说的这个是不是就是老子所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韩攸笑道,随后捧道:
“袁公果然英明神武,正是这个道理。”
随后袁绍笑了:
“话说得有那么些道理。所以和你一样持这个想法的应该不少吧。”
韩攸点头,此时到这里他也无所谓了,他坦言:
“确实如此,其实袁公这次要和泰山军决战,真正支持你的也就是那些土狗武士,他们眼里就只有那点土地、庄园,听得泰山军要收就吓得抱团跳墙。但我颍川各家族,哪个不是传了数个朝代的,大家都懂急流勇退的道理。所以大家并不愿意随你血战泰山军。甚至袁公觉得我们会担心什么田土,那也是多虑了。”
到这里,韩攸说出了一句直指世家最根本的话:
“万顷田,千钟粟,我辈视若等闲。只要子孙不忘家名,不绝家学,千金散尽也复来。此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以一时的成败得失又如何呢?”
韩攸说得太好了,也太对了,所以袁绍笑了。
笑着笑着,袁绍认真道:
“你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但如果我非要不给呢?”
韩攸愣了一下,他摇头道:
“袁公,这不是我在劝说你,也不是我对你的希冀。给还是不给,这与我韩攸何关?我韩攸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如何能为你袁氏操心。只是袁公你得明白,这是你的选择,而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家族。”
袁绍这倒是愣了,他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杀你?”
韩攸无所谓,他看着那高大的坟茔,悠道:
“袁公,当你说出这句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我必然是要死在祖宗的坟前的。我只有一件事求袁公,希望我死后,能将我埋在这里,这样在下面我也能找得到祖宗们。”
袁绍没表态,他站起身来,走到韩攸的身后,随后抽出环首刀,准备倒持着插入韩攸的后脖颈。
但这个时候,韩攸忽然扭头对袁绍笑了,留下最后一句话:
“袁公,可惜你汝南袁氏要绝在你父子这代了。现在想来,日后天下人也只能以陈郡袁氏为宗了。可惜你四代的烈火烹油啊!”
袁绍大怒,直接改刺为砍,一刀就将韩攸的脖子给砍下,那满脸疮的人头滚到地上,最后正正好好对着袁绍。
随后尸体跌在地上,那脖颈血液喷撒出来,将坟土染红了。
袁绍抽刀在手,越想越气,又在韩攸的尸体上戳了两剑,随后大声命令:
“来人,将这狂徒给我寸磔。”
说完,再不待在这里,阔步下坡。
正走下来,见小儿子的眼神,袁绍一句话没有说,侧翻上马,随后纵马而去。
正当众人莫名的时候,袁绍忽然纵马折返,随后对北府骑士下令:
“将这韩攸的尸身缝上,就葬在这里。”
说完,他就对呆愣的袁尚温声道:
“尚儿,你该去汝南了。”